直到他回家來的第六天,仍然不見田福賢來看他,鹿子霖自言自語地嘲笑說:“世上除了自個還是自個,底子就冇有能靠得住的一小我。”田福賢是他很多年來的莫逆之交,竟然在他蹲了兩年多監獄返來後不來看一看,未免太絕情了。但是他也不太上氣,種二畝地喝包穀糝子的風景,與田福賢來往與不來往乾係不大喀!
兒媳提出要給兆海去上墳。鹿子霖被絡繹不斷的親戚鄉黨纏住了,回家好幾天也未能抽出身來去祭奠祖墳,因而就領著兒媳抱著孫兒到墳園裡去了。兩年多未上祖墳,幾株冬夏常青的柏樹彷彿竄改不大,潑勢的枳樹和柞樹構成了一個密密匝匝的堡壘。在樹叢核心的草叢裡,已經乾枯的和披髮著臭氣的新奇大便令人冇法插腳。很明顯,這堆密不通風的樹叢給過路的行人和在田間乾活的男女供應了便利,抹下褲子拉屎時,既能夠遮醜,又能夠乘涼。鹿子霖的鼻子裡早鑽進一股屎尿騷臭氣味,一下子氣得臉都黃了。“媽的!我在村莊裡的光陰,狗也不敢到這兒拉一泡屎;我鹿子霖不利了下獄了,祖墳倒成了原上人的一個官茅房了!”想到身邊跟著方纔回家的兒媳,鹿子霖壓住一陣又一陣從心底躥上來的火氣和氣憤,儘力做出刻薄的父老姿勢向兒媳和孫孫先容,阿誰是你爺爺的墳頭,這個是你老爺爺的墳堆。他領著她從墳園的東邊款款轉到西邊,在老祖宗的一片老墳堆下首的一座孤零零的墳堆前站住了,這是兆海的宅兆。墓前那塊半人高的青石碑麵上拉著一泡稀屎,業已乾枯的稀屎從碑石頂端漫流下來,糊住了半邊碑麵,能夠看出惡作劇的人是不吝冒險爬上碑石頂端拉屎撒尿的。鹿子霖再也壓抑不住氣憤,把抱在懷裡的孫子撂到地上就跑到官路上跳罵起來了:“讓日本人打進潼關,開上白鹿原,把原上的女人全都奸了,把男人全都殺了!這白鹿原上的漢後代人一個個全都不知廉恥,冇長人的心肝,該當殺儘滅儘!我的兒嗬,你捨生忘死出潼關打日本,保衛的竟是一夥給你臉上拉屎尿尿的地痞惡棍死狗胚子……”兒媳從官路上把瘋顛了一樣的阿公扯回到墳園。鹿子霖氣得坐在墳堆前喘著粗氣。兒媳蹲在兆海的石碑前,用一根樹枝刮掉碑麵上乾枯的屎巴巴,然後從籠裡取出一瓶燒酒洗刷汙痕,筆跡重新顯亮起來。她在墳前清理出一塊潔淨的園地,從籠裡取出蠟燭和紫香撲滅,然後插在地盤上,接著燒著了陰紙,她就跪趴在地上,把瓶子裡剩下的燒酒奠灑在墓前,便扯開喉嚨痛哭起來。鹿子霖看著兒媳虔誠的行動,把孫子按倒在地上:“俺娃,給你爸叩首。”孫子“哇”地一聲哭了。鹿子霖緊緊把孫子抱在懷裡,涕淚縱橫著大聲說:“人還是不能裝鱉哇!裝了鱉狗都敢在你頭上拉屎……”
兒媳操一口河南陝西稠濁的口音向阿公阿婆訴說她的經曆。她家住北邊的金關城,父親是個挖煤工。她到菜市買菜回家的路上遇見過步隊,鹿兆海就在那會兒瞧見了她。她往家走去,鹿兆海派了一個衛兵跟住她,跟到家門口又回身走了。後晌,鹿兆海便跟著衛兵來到她家的窯洞口,向她的父母提出求婚,聘禮由他們隨便開口,要多少就給多少。她爸瞥見是個軍官,底子不敢要一文錢,隻是提出一句:“長官,我不要錢,隻要你甭在半路上把俺娃蹬了。”鹿兆海在金關城買下一幢民房,她就跟他合婚了。她問他當著團長那麼大的官,為啥不娶一個門當戶對的乾金蜜斯,偏要娶個窮窯戶的女子?鹿兆海說:“我一眼瞅見你跟我本來訂下的媳婦像神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