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子眉頭微微鎖起,似在沉思。竇太後這番話,句句戳心。文天子脾氣敏達,他卻也不拙。文天子能想明白的,他當然也能想明白。
她站了起來:“嬤嬤,把那盤標緻的、滾花兒似的鴿子肉端過來,噯,恰是那盤!”她小聲嘀咕:“我那兒可冇這個東西,好久冇吃了,怪饞的。”她咂咂嘴,笑起來的摸樣竟能找見館陶大長公主的影子,眉眼彎彎,可標緻,那雙眼睛裡,似有繁星落下,灑了一片輝芒。
陳阿嬌。
這後宮女子,是因愛他劉徹,還是懼他帝王威儀?
很多年以後,他一向都在想這個題目,不幸帝王,這平生彷彿在曲折陰暗的甬道行過,與朝臣盤磨心計,與後宮周旋雨露,卻不知誰是真敬愛他?亦或,是愛他的皇位?
她和這漢宮,也見生了。
外祖母老了。
闔宮的女人,個個對他低眉順首,唯她一人,猜不透,抓不住。
“阿祖好生吝嗇,嬌嬌討點兒吃食,也怪扣扣索索的!”阿嬌笑著,起了身趕緊去扶竇太後,把身側的嬤嬤都趕了邊兒去,打趣道:“餓壞了嬌嬌不打緊,外甲等著的九五之尊如果凍著餓著啦,明兒個滿朝文武可不要上個萬把字兒的奏摺麼,‘願陛下保重聖躬’,可煩呢,摺子遞了長樂宮來,莫要教阿祖把眼睛也熬壞了!”
兩邊候立的嬤嬤打起帷幔,老太後在宮女子趙清蓉的攙扶下,緩緩行出。阿嬌迎上去,才趨前兩步,膝一軟,便跪了下去:“阿祖……嬌嬌給外祖母存候。”
夏季夜太長。
宮中諸美人遇見他時,他已是天子。隻要陳阿嬌,在他最狼狽、最得誌的時候,趕上他。
席間阿嬌無話,天子看起來也有些奧妙的情感,太皇太後活過這麼多年,人老心機重,天然懂這些孩子內心的彎彎繞,隻不點破,因說:“天子,哀家老啦,這幾日來,愈發懷舊,一個囫圇夢,都能夢見啟兒,啟兒出世時候的模樣,那端倪眼神,孩子,天子,真像當年哀家在猗蘭殿第一目睹到你時那樣兒。你圈在黃袱裹子裡,瘦肥大小的,肉似的一團,哀家從王美人懷裡把你接過來――噯,王美人在哭,當時你父皇……大抵不大喜好她的,她得了麟兒,你父皇也少來瞧,她哭的好悲傷。實在……說來也教人笑話,哀家是戀慕她的――她哭甚麼呢?好歹有封位、有兒子、有丈夫,哀家可比不上她!啟兒當年出世的時候啊,我們還在代國,那年景,兵荒馬亂的,高祖天子早已駕崩多年,呂氏掌權,惠帝劉盈居位,朝中一脈皆是呂姓權臣,我們呐,日子過的可苦!高祖天子留下這幾個兒子中,便屬你祖父聲望最高,徹兒,功高震主啊,你懂甚麼叫‘功高震主’?呂太後戒心甚重,盯得我們代國……幾近冇有活路啊!”
司禮寺人尖細的嗓音唱起來,似入淨水的墨,一層一層漾開,波紋點點。繞側重重帷幔,在整座宮殿中四散。這悄靜的漢宮,轉眼晃入烏黑的夜色中。
太皇太後覷他一眼,笑容莫辨。忽地便向陳阿嬌道:“嬌嬌,多吃些,你那邊,恐怕找不見如許精美的吃食。才幾個月,瘦的冇形兒啦,阿祖怪心疼。”
天子也瞧一眼,卻冇說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