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逢三五便團聚,滿把晴光護玉欄。天上一輪才捧出,人間萬姓抬頭看。
這裡雨村且翻弄冊本解悶。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,雨村遂起家往窗外一看,本來是一個丫環,在那邊擷花。生得儀容不俗,端倪腐敗,雖無非常姿色,卻有動聽之處。雨村不覺看得呆了。那甄家丫環擷了花,方欲走時,猛昂首見窗內有人,敝巾舊服,雖是貧窘,然生得腰圓背厚,麵闊口方;更兼劍眉星眼,直鼻權腮。這丫環忙回身躲避,心下乃想:“此人生的如許雄渾,卻又如許襤褸,想他定是我家仆人常說的甚麼賈雨村了,每成心幫忙賙濟,隻是冇甚機遇。我家並無如許貧困親朋,想定是此人無疑了。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。”如此想來,不免又轉頭兩次。雨村見她回了頭,便自謂這女子心中成心於他,便狂喜不儘,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,風塵中之知己也。一時小童出去,雨村探聽得前麵留飯,不成久待,遂從夾道中自便,出門去了。士隱待客既散,知雨村自便,也不去再邀。
不想這日三月十五,葫蘆廟中炸供,那些和尚不加謹慎,導致油鍋火逸,便燒著窗紙。此方人家多用籬笆木壁者,大略也因劫數,因而接二連三,牽五掛四,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普通。彼時雖有軍民來救,那火已成了勢,如何救得下去!直燒了一夜,方垂垂熄去,也不知燒了多少家。隻不幸甄家在隔壁,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了,隻要他佳耦並幾個家人的性命未曾傷了。急得士隱惟跌足長歎罷了。隻得與老婆商討,且到田莊上去安身。偏值近年水旱不收,鼠盜蜂起,不過搶田奪地,鼠竊狗偷,民不安生,是以官兵剿捕,難以安身。士隱隻得將田莊都折變了,便攜了老婆與兩個丫環投他嶽丈家去。
士隱聽了,大呼:“妙哉!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,今所吟之句,高漲之兆已見,不日可接履於雲霓之上矣。可賀!可賀!”乃親斟一鬥為賀。雨村因乾過,歎道:“非晚生酒後大言,若論時髦之學,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,隻是目今行囊、盤費一概無措,神京路遠,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。”士隱不待說完,便道:“兄何不早言。愚久有此情意,但每遇兄時,兄並未談及,愚故未敢冒昧。今既及此,愚雖鄙人,‘義利’二字卻還識得。且喜明歲合法大比,兄宜作速入都,春闈一戰,方不負兄之所學也。其盤費餘事,弟自代為措置,亦不枉兄之謬識矣!”當下即命小童出來,速封五十兩白銀,並兩套冬衣。又雲:“十九日乃黃道之期,兄可即買舟西上,待雄飛高舉,明冬再晤,難道大快之事耶?”雨村收了銀衣,不過略謝一語,並不介懷,還是吃酒談笑。那天已交三鼓,二人方散。
可巧這日拄了拐,掙挫到街前散散心時,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,瘋顛落脫,麻屣鶉衣,口內念著幾句言詞,道是:
陋室空堂,當年笏滿床,衰草枯楊,曾為歌舞場。蛛絲兒結滿雕梁,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。說甚麼脂正濃、粉正香,如何兩鬢又成霜?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,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。金滿箱,銀滿箱,展眼乞丐人皆謗。正歎彆性命不長,那知本身返來喪!訓有方,保不定今後作強梁。擇膏梁,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!因嫌紗帽小,導致鎖枷扛。昨憐破襖寒,今嫌紫蟒長。亂烘烘你方唱罷我退場,反認他鄉是故裡。甚荒唐,到頭來都是為彆人作嫁衣裳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