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皇太後沉聲道:“你底子忘不了!”抽出大迎枕下鋪的三尺黃綾子,順手往地上一擲。那綾子極輕浮,飄飄蕩拂在半空裡展開來,像是好天碧空極遙處一縷柔雲,無聲無息落在地上。太皇太後叮嚀蘇茉爾道:“拿去給琳琅,就說是我賞她。”天子如五雷轟頂,見蘇茉爾承諾著去拾,情急之下一手將蘇茉爾推個趔趄,已經將那黃綾緊緊攥住,叫了一聲:“皇祖母。”俄然驚覺來龍去脈,猶未肯信,喃喃自語:“是您——本來是您。”
天子突然回過神來,猛地一放手。納蘭乍然透過氣來,連聲咳嗽,大口大口吸著氣,隻覺腦後劇痛,頸中火辣辣的便似方纔吞下去一塊火炭。本能用手按在本身頸中,觸手皮肉焦痛,隻怕已經扼得青紫,半晌才緩過來。起家施禮,勉強笑道:“主子已經儘了儘力,卻還是輸了,請皇上懲罰。”
天子嘴角微微一沉,旋即抬開端來,緩緩道:“有國者不成以不慎,辟則為天下僇矣。”太皇太後問:“另有呢?”
太皇太後俄然一笑,問:“那她呢?你可明白她?你可曉得她要甚麼?”對蘇茉爾道:“叫碧落出去。”
她的手緩而有力地垂下去,漸漸地垂下去,緩緩地撫摩著天子的臉龐,輕聲道:“皇祖母不逼你,你自幼就曉得分寸,小時候你抽菸,皇祖母隻是提了一提,你就戒掉了。你得承諾皇祖母,漸漸將她忘記,忘得一乾二淨,忘得如同向來未曾趕上她。”
天子心下一片哀涼,手中的黃綾子攥得久了,汗濡濕了潮潮地膩在掌心,怔怔瞧著窗外的夕陽,照在廊前如錦繁花上,那些芍藥開得正盛,殷紅如胭脂的花瓣讓那金色的餘暉映著,更加如火欲燃,灼痛人的視野。耳中隻聽到太皇太後輕柔如水的聲音:“好孩子,皇祖母曉得你內心難過。赫舍裡氏去的時候,你也是那樣難過,可日子一久,不也是垂垂忘了。這六宮裡,有的是花兒一樣標緻的人,再不然,三年一次的秀女大挑,滿蒙漢軍八旗裡,甚麼樣的美人,甚麼樣的才女,我們全都能夠挑了來做妃子。”
天子又微微一笑,道:“你又冇出錯,朕為甚麼要懲罰你?”卻望也未曾望向他一眼,隻說:“朕乏了,你跪安吧。”
“道得眾則得國,失眾則失國。”天子的聲音平和,聽不出任何波紋:“此謂國不以利為利,以義為利也。”
碧落出去,因是日日見駕的人,隻屈膝請了個雙安。太皇太後問她:“衛主子常日裡都喜好做些甚麼?”碧落想了想,說:“主子常日裡,不過是讀謄寫字,做些針線活計。主子將主子這幾日讀的書另有針黹篋子都取來了。”
太皇太後點一點頭:“難為你還記得——有國者不成以不慎,你今兒這般行事,傳出去宗室會如何想?群臣會如何想?言官會如何想?你為甚麼不乾脆扼死了那納蘭性德,我待要看你如何向天下人交代!”語氣驀地凜然:“堂堂大清的天子,跟臣子爭風妒忌,竟然到脫手相搏。你八歲踐祚,十九年來險風惡浪,皇祖母瞧著你一一挺過來,到了明天,你竟然如許自暴自棄。”悄悄地搖一點頭:“玄燁,皇祖母這些年來苦口婆心,你都忘了麼?”
天子坐在那邊,隻是默不作聲。太皇太後悄悄歎了一口氣,說:“她寫了幅甚麼字,碧落不曉得,我也未曾曉得。可我敢說,你就是為她這幅字,心甘甘心自欺欺人!現在你莫非還不明白,她何嘗有過半分至心待你?她不過是在保全本身,是在替本身前程籌算——她想要個孩子,也隻不過為著這宮裡的妃嬪,若冇個孩子,就是畢生冇有依傍。她一絲一毫都冇有希冀你的心機,她向來未曾想過要倚仗你過一輩子,她向來未曾信過你。難為你為了她,竟做出如許的事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