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公子但是會寫字的?”女子開口,聲音像浸了水的舊冊頁,“能幫奴家寫封家書麼?”陳維崧膽小,放下筆走出去,見那女子鬢角插著支銀簪,簪頭缺了半片花瓣,袖口磨得發白,卻洗得乾清乾淨。他重視到她的鞋尖上繡著小小的卍字紋,是崇禎年間宮女裝束的舊俗。
自打正月裡李自成在西安稱帝,坤寧宮的主子就冇睡過囫圇覺。每日天不亮就要起來給太後存候,返來後帶著嬪妃們在佛堂抄經,抄到手指發木,還要盯著外務府給火線趕製冬衣——說是冬衣,不過是拿客歲的舊夾衣裡子翻出來,絮點發黴的棉絮罷了。秋蘭記得上個月跟著去庫房點驗,瞥見堆在牆角的綢緞匹頭,好些都被蟲蛀了洞,金粉線褪成了灰白,像老婦人臉上的褶子。
“女人但是秋蘭?”王福海壯著膽量開口。影子頓了頓,漸漸轉過身,臉上慘白如紙,鬢角的銀簪缺了半片花瓣:“公公認得奴家?”聲音裡帶著幾百年的潮氣,“奴家找這護甲找了七十年,原覺得早被熔了鑄錢,冇想到還在宮裡...”她伸脫手,指尖頎長,指甲縫裡竟另有淡淡的靛青色,像是剛繡完花冇洗手。
六年後的霜降,琉璃廠西頭的“鬆雪齋”來了個穿青布衫的墨客。他叫陳維崧,剛從江南進京,租了間臨街的屋子,每日對著案頭的《明史》發楞。夜裡二更天,他聞聲窗外有細碎的腳步聲,像有人在用指甲劃窗紙,昂首瞥見個穿明製宮裝的女子,站在槐樹下,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,垂在地上的袖口繡著半枝殘蓮。
夾道裡堆滿了燒燬的宮燈,木架上的絹麵早被蟲蛀空,秋蘭被燈架絆倒,膝蓋磕在青磚上,疼得麵前發黑。劉嬤嬤俄然愣住腳步,指著牆上的狗洞:“從這兒爬出去,往西直門外跑,彆轉頭!”秋蘭剛要說話,就見劉嬤嬤回身迎向追來的賊兵,手裡攥著把削果皮的小刀,刀刃在火光裡閃了一下,就被淹冇在刀光劍影中。
直到豐年驚蟄,秋蘭冇再來。陳維崧去西直門外探聽,才曉得賣豆腐的院子早就空了,鄰居說臘月裡來了場傷寒,那姓秋的女人咳得整宿整宿睡不著,臨死前還攥著塊帶血的素絹,上麵歪歪扭扭畫著半朵蓮花。墨客回到鬆雪齋,翻出秋蘭留下的碎銀,發明每塊銀角上都刻著極小的“坤寧”二字,是用繡花針一點點鑿的,邊角都磨得發亮。
陸婉秋屏住呼吸,發明女子的服飾是明末款式,鬢角插著支斷簪,袖口磨得發白,卻漿洗得筆挺。“你是...前朝的宮女?”她忍不住開口。女子昂首,眼睛亮得像夜明珠:“女人認得奴家的裝束?自打民國改了洋裝,好些人見著奴家都喊‘妖怪’呢。”她笑了笑,笑容裡帶著說不出的苦楚,“奴家叫秋蘭,坤寧宮當差的,跟著娘娘十六年,連她鬢角有幾顆痣都記得...”
王福海內心一驚,想起宮裡的老傳說,說每到月黑風高,景仁宮的夾道裡就有女子哭聲,像在找甚麼東西。他細心看那護甲,發明內側刻著極小的“秋蘭”二字,筆劃傾斜,像是用指甲刻的。當晚值夜時,他抱著護甲坐在廊下,月光照在青磚上,俄然瞥見個影子從牆角飄過,穿的恰是乾隆朝早冇人穿的明製宮裝,袖口的殘蓮在月光下忽明忽暗。
秋蘭說,自打進了清朝,她的靈魂就被困在宮裡,看著紅牆換了琉璃瓦,看著寺人們換了馬蹄袖,看著坤寧宮成了祭神的場合。“客歲冬至,奴家瞥見有個小格格穿戴明製襦裙在禦花圃拍照,”她笑了笑,又歎了口氣,“可那裙子上的斑紋不對,纏枝蓮該是左三右五片葉子,她的繡成了對稱的,娘娘如果瞥見,準會說不敷高雅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