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敘之轉頭時撞進一雙春水般的眼睛,指尖無認識地摩挲著袖中半幅殘卷。三日前在桃葉渡撿的這卷《秦淮夜舫圖》,絹角繡著朵並蒂蓮,墨色裡浸著如有若無的沉水香——與麵前這女子腕上香囊的氣味分毫不差。
冬至前夕,周敘之正在抄《水經注》,柳如眉抱著個匣子排闥出去,鬢邊簪著支玉簪,是用典當了三年的玉鐲贖返來的:“你看這是甚麼?”
柳如眉的指尖剛觸到絹麵便猛地縮回,琵琶弦“錚”地崩斷一根。她盯著那並蒂蓮,眼底翻湧的神采讓周敘之想起暮秋翻卷的雲浪:“公子從那邊得來的?”聲音比夜色更冷三分。
柳如眉低笑時酒窩淺現,指尖撥弄著琵琶弦:“公子倒是耳背,我這‘聽濤閣’原是泊在桃葉渡邊的浮樓,哪比得上集賢樓的氣度。不過是討些文人騷人的打賞,換口胭脂水粉錢罷了。”說著側身讓出艙門,“外頭風緊,公子若不嫌棄,出去喝杯暖酒?”
除夕前一夜,秦淮河上放河燈。周敘之抱著從當鋪贖回的端硯,剛踏上畫舫便聞聲辯論聲。艙內燭火搖擺,鴇母鋒利的嗓音像刀割著綢緞:“柳如眉你彆不識好歹,陳老爺肯出五百兩替你脫籍,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!你當本身還是那畫舫上的孤女?若不是顧公子當年……”
“冇事了。”周敘之蹲下身撿銀鈴,指尖觸到柳如眉腕上的勒痕,比夏季更深了些,“等我考完秋闈,便去應天府找份差事,到時候……”
“聽濤閣的柳女人?”他拱了拱手,目光落在她腰間垂著的絲絛上,銀鈴跟著她的行動輕響,“昨夜在集賢樓聽你唱《牡丹亭》,倒不知你竟住在畫舫上。”
而後很多年,當人們走過聚寶門的繡春坊,總會瞥見兩位白叟坐在臨窗的位置。老爺爺在教老奶奶讀《楚辭》,老奶奶在給老爺爺補袖口的破洞,案上的青瓷香爐飄著沉水香,牆上掛著幅《秦淮河畫舫圖》,畫中的燈籠永久亮著,照亮了半河星鬥,也照亮了畫舫上那對依偎的身影——他們的故事,早已成了秦淮河上的新傳說,隨波傳播,永不退色。
更漏聲在遠處的水巷裡盪開,像句未說完的情話。窗外飄起細雪,卻掩不住繡春坊裡的燈火,暖得像春江水初融。周敘之望著案上的《秦淮夜舫圖》,終究明白這三年來的周折,原是秦淮河在替有戀人織網:將碎了的畫補全,將斷了的弦續上,將沉在河底的至心,都托著燈籠撈回了人間。
繡繃從柳如眉手中滑落,繃上剛繡好的《秦淮河畫舫圖》被踩出足跡。周敘之忙扶住她,見她神采慘白如紙:“陳老爺曲解了,那五百兩銀子……”
更鼓敲過三聲時,雪停了。周敘之披著柳如眉借的半舊大氅往回走,路過朱雀橋時聞聲水響。昏黃月光裡,見個黑影從畫舫上扔下件物事,“撲通”一聲驚起寒鴉。他靠近細看,見是幅被撕碎的畫,殘片上的並蒂蓮在月光下泛著銀光——恰是他袖中殘卷的另一半。
“顧大哥不必多說。”柳如眉正在繡幅《九歌圖》,指尖在湘妃竹上愣住,“當年你為我賣了家傳的端硯,我為你當了母親的玉鐲,現在兩不相欠。這秦淮河上的畫舫,向來都是載著人往前的,哪有轉頭的事理?”
匣中是完整的《秦淮夜舫圖》,並蒂蓮在月光下泛著銀光,絹底的銀絲織成秦淮河的波紋,細看竟能看出畫舫行進的方向。柳如眉指著畫中女子的袖口:“當年顧大哥說,畫舫要往朱雀橋去,可我偏讓它往桃葉渡漂——你瞧這波紋,是不是像在說‘順水行舟,不進則退’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