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懷安擦拭左輪手槍的手俄然頓住。賬房拖著濕褲腿闖出去時,他正對著半枚銅錢入迷——十年前南洋貨輪底艙的惡臭裡,刀疤男人塞給他這枚染血的銅錢:“去杭州城,你後頸的疤就是周家嫡子的胎記。”
糧窖深處的煤氣燈照亮兩個洋商弁冕時,九斤攥緊了掌心的碎瓷片。那洋人懷錶上閒逛的銅錢,與周家少爺暗格裡的半枚嚴絲合縫。發黑的軍糧嘩啦啦灌進麻袋,而石縫排泄的朱衣米漿,正緩緩漫過她腳邊的毒菇...
七歲生辰那日,石拱橋下的旋渦吞了張鐵匠家的虎子。九斤抄起晾衣杆往湍流裡一戳,竹竿尖正正挑住孩子腋下的夾襖盤扣。當虎子掛著兩管鼻涕坐在岸邊時,九斤卻蹲在灶台邊盯著油罐入迷:“娘,這油比上月少了兩錢三厘。”藥鋪借來的戥子印證了童言,葛三嫂望著女兒映著油光的眼眸,俄然打了個寒噤。
三今後的月圓夜,九斤站在祠堂遺址前。老族長的烏木柺杖插在青銅秤中心,朱衣米漿正順著秤桿滲入龜裂的地盤。抱病的村民圍在神秤四周,看那些瑪瑙紅的米粒遇水收縮,在月光下開出細碎的米花。
磚窯蓄水池映出北鬥倒影時,九斤終究明白老族長說的“鏡花水月”。秤砣浸入池水的頃刻,青苔覆蓋的磚石排泄金黃油亮的新粟。萬積年的“朱衣貢米”在火光中泛著瑪瑙紅,而牆角的生鏽捕獸夾上,半枚帶血的孔雀藍瓷片正幽幽發亮。
九十三歲那年立夏,錢塘江的鹹風裡飄著銀魚汛的動靜。船工們看著葛老三懷裡的小丫頭直點頭,這骨氣哪來的銀魚?可當九斤指著江麵喊“魚群排著隊往南遊”時,粼粼波光中當真躍起萬千銀鱗。那夜三十個醃菜罈子裝滿了白生生的魚獲,老族長摸著九斤的發頂歎道:“這丫頭眼裡裝著北鬥星。”
百裡外的週記當鋪燃起大火,有人瞥見穿杭綢長衫的年青人走進火場,懷裡抱著個退色的香囊。而在錢塘江新漲的潮流裡,一尾銀鱗鰣魚正逆流而上,魚鰓上模糊閃著銅錢狀的斑紋。
十三歲的驚蟄淩晨,九斤站在魚行青石板前。掌櫃的金牙在晨光裡閃了閃,秤桿上的鰣魚尾巴對勁地翹著。“小娘子要的三斤六兩,給您抹個零頭...”話音未落,九斤的烏鐵秤砣已壓上秤盤。磁石墜著的秤砣哐當落地,圍觀人群炸開了鍋——那尾銀鱗鰣魚在真正的秤星下,不過二斤八錢。
周懷安踉蹌著跪倒在船麵上。懷錶裡的銅錢與九斤手中的半枚拚合頃刻,他彷彿又瞥見南洋貨輪上刀疤男人的眼睛——那人的左眼瞳孔裡,也映著一樣的北鬥七星紋。
簷下銅鈴叮咚作響,穿杭綢長衫的當鋪少店主周懷安眯起眼。少女回身時揚起的碎花裙襬掃過青石板,暴露半截繡著秤星紋的藕荷色褲腳。他摩挲著翡翠扳指上的裂縫,俄然想起昨夜西洋懷錶裡轉動的齒輪。
“三嫂子,這鹽抵三擔新米...”年青人話音未落,九斤抖開的米袋已滾落幾粒濕米。周懷安哈腰的刹時,後頸暗紅的燙傷疤像條蜈蚣鑽進衣領。當夜半夜,柴房裡的烏鐵秤砣哢嗒裂開,黃銅羅盤指著東南邊的蘆葦蕩,那邊堆著發黴的陳米與刻洋文的鐵盒。
周懷安跨進葛家小院那日,描金漆盒裡的官鹽雪亮得刺目。九斤卻盯著鹽粒間的幽藍微光,恍忽瞥見半月前船埠卸貨的西洋木箱——那些戴赤手套的海員撒落的,恰是這般摻著硝石的精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