邑有楚銀台之公子，少與生共筆硯，頗相狎。聞生得狐婦，饋遺為餪，即登堂稱觴。越數日，又折簡來招飲。女聞，謂生曰：“曩公子來，我穴壁窺之，其人猿睛鷹準，不成與久居也。宜勿往。”生諾之。翼日公子造門，問誤期之罪，且獻新什。生評涉嘲笑，公子大慚，不歡而散。生歸笑述於房，女慘淡曰：“公子豺狼，不成狎也！子不聽吾言，將及於難！”生笑謝之。後與公子輒相諛噱，前隙漸釋。會提學試，公子第一，生第二。公子沾沾自喜，走伻來邀生飲，生辭；頻招乃往。至則知為公子初度，客從合座，列筵甚盛。公子出試卷示生，親朋疊肩歎賞。酒數行，樂奏於堂，鼓吹傖佇，賓主甚樂。公子忽謂生曰：“諺雲：‘場中莫論文。’此言今知其謬。小生以是忝出君上者，以起處數語略高一籌耳。”公子言已，一座儘讚。生醉不能忍，大笑曰：“君到於今，尚覺得文章至是耶！”生言已，一座失容。公子慚忿氣結。客漸去，生亦遁。醒而悔之，因以告女。女不樂曰：“君誠鄉曲之儇子也！輕浮之態，施之君子，則喪吾德；施之小人，則殺吾身。君禍不遠矣！我不忍見君流落，請今後辭。”生懼而涕，且告之悔。女曰：“如欲我留，與君約：從今閉戶斷交遊，勿浪飲。”生謹受教。

先是，公圉役馬成者，走無常，十數日一入幽冥，攝牒作勾役。公以墨客言異，遂令人往視成，則已僵臥三日矣。公乃叱成不得無禮，瞥見墨客即地而滅，公歎吒很久，乃悟其鬼。次日馬成寤，公召詰之。成曰：“渠湖襄人，癖嗜弈，產蕩儘。父憂之，閉置齋中。輒逾垣出，竊引空處，與弈者狎。父聞詬詈，終不成製止，父齎恨死。閻王以墨客不德，促其年壽，罰入餓鬼獄，於今七年矣。會東嶽鳳樓成，下牒諸府，征文人作碑記。王出之獄中，使應召自贖。不猜中道拖延，大愆期限。嶽帝使直曹問罪於王。王怒，使小人輩羅搜之。前承仆性命，故未敢以監倉係之。”公問：“本日作何狀？”曰：“仍付獄吏，永無生期矣。”公歎曰：“癖之誤人也如是夫！”異史氏曰：“見弈遂忘其死；及其死也，見弈又忘其生。非其所欲有甚於生者哉？然癖嗜如此，尚未獲一高招，徒令地府下，有長死不生之弈鬼也。哀哉！”

女還往之間，人天涯不相窺。歸家谘惋，遽遣婢子去。獨居數日，又托媒媼購良家女，名祿兒，年及笄，容華頗麗，與同寢食，撫愛異於群小。生認誤殺擬絞。蒼頭得信歸，慟述不成聲。女聞，安然若不介懷。既而秋決有日，女始皇皇躁動，晝去夕來，無停履。每於寂所，於邑哀思，至損眠食。一日，日晡，狐婢忽來。女頓起，相引屏語。出則笑色滿容，摒擋流派如平時。翼日，蒼頭至獄，生寄語娘子一往永訣。蒼頭覆命，女漫應之，亦不愴惻，殊落落置之；家人竊議其忍。忽門路沸傳：楚銀台撤職，平陽察看奉特旨治馮生案。蒼頭聞之，喜告主母。女亦喜，即遣入府探視，則生已出獄，相見悲喜。俄捕公子至，一鞫，儘得其情。生立釋寧家。歸見女，泫然流涕，女亦相對愴楚，悲已而喜，然終不知何故得達上聽。女笑指婢曰：“此君之功臣也。”生愕問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