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夫人
東海有蛤,饑時浮岸邊,兩殼開張;中有小蟹出,赤線係之,離殼數尺,獵食既飽乃歸,殼始合。或潛斷其線,兩物皆死。
女忿甚,挺身自詣官。官詰女屬孟何人,女曰:“公宰一邑,所憑者理耳。如其言妄,即至戚無所逃罪;如非妄,則門路之人可聽也。”官怒其言戇,嗬逐而出。女冤憤無伸,哭訴於搢紳之門。某先生聞而義之,代剖於宰。宰按之果然,窮治諸惡棍,儘返所取。
陵縣李太史家,每見瓶鼎古玩之物,移列案邊,勢危將墮。疑廝仆所為,輒怒譴之。仆輩稱冤,而亦不知其由,乃嚴扃齋扉,天明覆然。心知其異,暗覘之。一夜光亮滿室,訝為盜。兩仆近窺,則一狐臥櫝上,光自兩眸出,晶瑩四射。恐其遁,急入捉之。狐齧腕肉慾脫,仆持益堅,因共縛之。舉視則四足皆無骨,順手搖搖若帶垂焉。太史念其通靈,不忍殺;覆以柳器,狐不能出,戴器而走。乃數其罪而放之,怪遂絕。
異史氏曰:“知己之感,許之以身,此烈男人之所為也。彼女子何知,而奇偉如是?若遇九方皋,直牡視之矣。”
有孟生喪偶,遺一子烏頭,裁週歲,以乳哺乏人,急於求配;然媒數言,輒不當意。忽見女,大悅之,陰令人風示女。女辭焉,曰:“饑凍若此,從官人得溫飽,夫寧不肯?然殘醜不如人,所可自傲者,德耳。又事二夫,官人何取焉!”孟益賢之,使媒者函金加幣而悅其母母悅,自詣女所固要之,女誌終不奪。母慚,願以少女字孟,家人皆喜,而孟殊不肯。居無何,孟暴疾卒,女往臨哭儘哀。孟故無戚黨,身後,村中惡棍悉憑陵之,傢俱攜取一空。方謀朋分其田產,家人又各草竊以去,唯一嫗抱兒哭帷中。女問得故,大不平。聞林生與孟善,乃踵門而告曰:“佳耦、朋友,人之大倫也。妾以奇醜為世不齒,獨孟生能知我。前雖固拒之,然固已心許之矣。今身故子幼,自當有以報知己。然存孤易,禦侮難,若無兄弟父母,遂坐視其子死家滅而不一救,則五倫能夠無朋友矣。妾無所多須於君,但以片紙告邑宰;撫孤,則妾不敢辭。”林曰:“諾。”女彆而歸。林將如其所教;惡棍輩怒,鹹欲以白刃相仇。林大懼,閉戶不敢複行。女見數日寂無音,問之,則孟氏田產已儘矣。
明日多方覓役,果得伍姓,因厚價招之。伍老於行旅,又為人戇拙不苟,資財悉倚付之。往涉荊襄,歲杪始得歸,計利三倍。生以得伍力多,於常格外,另有饋賞,謀同飛灑,不令主知。甫到家,婦已遣人將迎,遂與俱去。見堂上華筵已設;婦出,備極慰勞。生納資訖,即呈簿;婦置不顧。少頃即席,歌舞鞺鞳,伍亦賜筵外舍,儘醉方歸。因生無家室,留守新歲。次日又求稽盤,婦曰:“後不必爾,妾管帳久矣。”乃出冊示生,登誌甚悉,並給仆者亦載其上。生曰:“夫人真神人也!”過數日,館穀豐厚,待若子侄。一日堂上設席,一東麵,一南麵;堂下設一筵西向。謂生曰:“明日財星臨照,宜可遠行。今為主價粗設祖帳,以壯行色。”少間伍亦呼至,賜坐堂下。一時鼓鉦鳴聒。女伶進呈曲目,生命唱《陶朱富》。婦曰:“此前兆也,當得西施作渾家矣。”宴罷,仍以全金付生,曰:“此行不成以光陰計,非獲钜萬勿歸也。妾與公子,所憑者在福命,所信者在腹心。勿勞計算,遠方之盈絀,妾自知之。”生唯唯而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