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有狙公者,愛狙;養之成群,能解狙之意;狙亦得公之心。損其家口,充狙之慾。俄而匱焉,將限其食。恐眾狙之不馴於己也,先誑之曰:「與若芧,朝三而暮四,足乎?」眾狙皆起而怒。俄而曰:「與若芧,朝四而暮三,足乎?」眾狙皆伏而喜。物之以能鄙相籠,皆猶此也。賢人以智籠群愚,亦猶狙公之以智籠眾狙也。名實不虧,使其喜怒哉!
子列子之齊,中道而反,遇伯昏瞀人。伯昏瞀人曰:「奚方而反?」曰:「吾驚焉。」「惡乎驚?」「吾食於十漿,而五漿先饋。」伯昏瞀人曰:「如果,則汝何為驚己?」曰:「夫內誠不解,形諜成光,以外鎮民氣,令人輕乎貴老,而虀其所患。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,多餘之贏;其為利也薄,其為權也輕,而猶如果。而況萬乘之主,身勞於國,而智儘於事;彼將任我以事,而效我以功,吾是以驚。」伯昏瞀人曰:「善哉觀乎!汝處己,人將保汝矣。」無多少而往,則戶外之屨滿矣。伯昏瞀人北麵而立,敦杖蹙之乎頤。立有閒,不言而出。賓者以告列子。列子提履徒跣而走,暨乎門,問曰:「先生既來,曾不廢藥乎?」曰:「已矣。吾固告汝曰,人將保汝,果保汝矣。非汝能令人保汝,而汝不能令人無汝保也。而焉用之感也?感豫出異。且必有感也,搖而本身,又無謂也。與汝遊者,莫汝告也。彼所小言,儘人毒也。莫覺莫悟,何相孰也。」
惠盎見宋康王。康王蹀足謦欬,疾言曰:「寡人之所說者,勇有力也,不說為仁義者也。客將何故教寡人?」惠盎對曰:「臣有道於此,令人雖勇,刺之不入;雖有力,擊之弗中。大王獨偶然邪?」宋王曰:「善;此寡人之所欲聞也。」惠盎曰:「夫刺之不入,擊之不中,此猶辱也。臣有道於此,令人雖有勇,弗敢刺;雖有力,弗敢擊。夫弗敢,非無其誌也。臣有道於此,令人本無其誌也。夫無其誌也,未有愛利之心也。臣有道於此,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。此其賢於勇有力也,四累之上也。大王獨偶然邪?」宋王曰:「此寡人之所欲得也。」惠盎對曰:「孔墨是已。孔丘墨翟無地而為君,無官而為長;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。今大王,萬乘之主也;誠有其誌,則四竟以內皆得其利矣。其賢於孔墨也遠矣。」宋王無以應。惠盎趨而出。宋王謂擺佈曰:「辯矣,客之以壓服寡人也!」
天下有常勝之道,有不常勝之道。常勝之道曰柔,常不堪之道曰強。二者亦知,而人未之知。故上古之言:強,先不己若者;柔,先出於己者。先不己若者,至於若己,則殆矣。先出於己者,亡所殆矣。以此勝一身若徒,以此任天下若徒,謂不堪而自勝,不任而自任也。粥子曰:「欲剛,必以柔守之;欲強,必以弱保之。積於柔必剛,積於弱必強。觀其所積,以知禍福之鄉。強勝不若己,至於若己者剛;柔勝出於己者,其力不成量。」老聃曰:「兵強則滅,木強則折。荏弱者生之徒,固執者死之徒。」
楊朱過宋,東之於逆旅。逆旅人有妾二人,其一人美,其一人惡;惡者貴而美者賤。楊子問其故。逆旅小子對曰:「其美者自美,吾不知其美也;其惡者自惡,吾不知其惡也。」楊子曰:「弟子記之!行賢而去自賢之行,安往而不愛哉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