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子似從夢中驚醒，闃然張目：“‘不受諡’？”我謙恭一笑，低下頭去。天子歎道，“言之有理。傳旨，黃泰林諡曰‘景武’，聖旨發還中書重擬。”門外一個小內監往中書省傳旨去了。

客歲的親征聖旨上，的確冇有黃泰林的名字。我本來覺得是黃泰林鎮守河北路離不開的啟事，現下看來，或許他早就病了。我歎道：“黃將軍武功卓著，羈撫各部有功，這‘武’字極其得當，莫非題目出在這個‘孝’字上麼？”

“皇上不見怪微臣妄議朝政，微臣纔敢說。”

天子的笑意這才鬆快下來，向我道：“你過來。”我本已站在榻前，聞言隻得走上一步，貼著小幾站住。天子道，“到朕身邊來。”我隻得走到他的身邊，在他身後半步侍立。

我不想他竟如許快便打發了，捏著白子琪的奏疏呆住了。天子抬眸溫然一笑：“呆著做甚麼？看下一封，看好了直說便是。”我這纔回過神來，拿起下一封奏疏。我看的工夫，他又批了幾封，隨口交辦了些事情。如此到了中午，他手中不斷，口中不竭，耳邊還要聽我奏事，一口氣措置了二十幾封奏疏。

我低頭道：“微臣不敢。”

“甚麼時候了？”

我肅容道：“諡者，子議其父，臣議其君。‘飾終之稱也，得失一朝，榮辱千載’‘義不成奪，官不成侵’[215]。”說罷，停了一停，見天子如有所思，合目點頭，這才續道，“前人雲，‘質不足者，不受飾也’[216]。微臣覺得，強要諡一個‘孝’字上去，反而不好。還請陛下三思。”

我笑道：“這類事情，也能難倒陛下麼？隻需遣使往黃將軍府中傳旨，木已成舟，那位封還旨意的給事中反倒要落個‘封敕脫誤’的罪名。但是朝廷軌製，君臣共遵。所謂‘上不信，下不忠，高低反麵，雖安必危’[214]，以是陛下纔不忍如此行事。君信臣忠，如何不是國度之幸呢？”

【第三十九節 質不受飾】

小陶一咧嘴，垂目遊移：“這……奴婢不好說。”也是，天子的言行自是不能等閒泄漏。小陶想來纔在禦前不久，還不敢像小簡那樣猖獗。

走近了，才聞見他被重重包裹的身材透出濃烈的藥氣，說話也像秋風的溫涼與有力。他細瘦苗條的手指懶懶一抬，但見指節粗大，光彩黎黑，清楚是焦皮裹著枯骨。我心底驀地一酸，怔在本地。天子道：“你疇昔坐吧，看看可還溫馨。若不好，儘管命人更調。”

“是大臣寫的，還是百姓寫的？”

“是大臣寫的，不過都是些建議書，不焦急辦。長篇大論、詩雲子曰的，陛下不耐煩看。”

換上一身淡薑黃色紅魚紋窄袖長衫，簪了一枚七珠銀鈿，正對鏡掛一線黃玉耳墜，門外小丫頭報陶公公來了，因而忙命請出去。小陶輕手重腳走了出去，躬身行了一禮：“陛下召朱大人去禦書房。”

我微微一笑：“約莫是如許。但願漱玉齋今後安寧下來，再也不會有人受傷、死去……”

床帳聞言翻開，綠萼笑吟吟地伸進頭來：“明天女人又是跪又是拜的辛苦了，奴婢見女人睡得安穩，就冇喚女人。歸正也不消去定書房，多睡一會兒又何妨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