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太婆歎了口氣,漸漸的走回家中去。
坑中的土越來越厚,曉荷的聲音越來越小。土埋到他的胸,他翻眼看看日本兵,要再喊饒命,但是一鍬堵住他的嘴,烏鴉飛了過來,在樹林上扭轉了一下,又飛開。
在那晨霜未化的通衢上,他們瞥見,老有一部卡車,那把冠曉荷與孫七送到“消毒”的巨坑的卡車,漸漸的遊行。這是鬼車!
端著槍,日本兵跑返來。孫七還在踢打冠曉荷。刺刀離孫七很近了,他把遠視眼眯成兩條縫子,而後展開,睜得很大;緊跟著,他吼怒了一聲:“乾甚麼?”說也奇特,冷不防的聽到這一吼,日本兵莫名其妙的立定,彷彿忘了他要乾甚麼了。
猛一昂首,她瞥見了招弟。招弟(已由獄中出來,被派為監督北平的西洋人的“聯絡”員)固然穿戴高跟鞋,但是身量還顯著很矮。與她同業的是個極高極大的西洋人。她的右手緊緊的抓著阿誰“巨人”的臂,臉兒仰著,一邊走一邊笑著和他說話。她的頭髮一半朝上,像個極大的刷瓶子的刷子,蓬蓬著,顫抖著,那一半披垂在肩上。
有一天,她抱著半袋子共和麪,往家中走。離家另有二三裡地呢,但是她既不肯坐洋車,也不肯坐電車。洋車貴,電車不易擠上去。她走得很慢,因為那點臭麵像個死孩子似的,越走越沉重。
領了糧,回到家中,多少次她要把這個好動靜奉告給白叟們。但是,她曉得這不是隨便說著玩的事,必須先和丈夫商討一下。好輕易到了寢息的時候,她才獲得開口的機遇:
日本人一一的問屋裡的人,大師都答覆:肚子不好。
一陣冷颼颼的西北風使多少萬北平人顫抖。
瑞宣向前迎了兩步:“晨安!我該當早就去感謝你,但是……”
前麵的兵由車上跳下來,把刺刀安上。那長窄的刺刀,收回亮光,像一條冰似的,使大師的心都發涼起來。司機也下了車,手中提著兩把軍用的鐵鍬。兵叫大師下車。
老太婆走出來。她也換上了號衣――一件黑地兒,肩頭與背後有印花的“紋符”。走出來,她頓時把手扶在膝部,深深的鞠躬,敬候著骨灰來到。
韻梅一五一十的奉告了他。
這時候,日本兵正要用刺刀紮孫七,但是最後下車的一個,穿戴長衫頗麵子的人,跳下車來掉頭就跑。日本兵趕了他去,刺刀紮入他的背中。
“在哪兒?他甚麼模樣?”
天更亮了。陽光照著這些人,一片光桿的榆樹,墳頭,白薯地,也照著滅亡。墳頭上的一對烏鴉又飛起來,哀叫了兩聲,再落下。日本兵端著槍,領著大師往樹後走。
老三!老三!她無聲的叫了多少次,她不冷了;反之,她的手心上出了汗。老三返來了;剛纔,他離她不過有兩丈多遠!老三,在戶口登記簿上已經“死”了,竟然又回到北平!老三,在外邊打仇敵,不但冇被仇敵打死,反倒公開的打進北平,在馬路邊上大踏步走著!韻梅的眼亮起來,腮上紅了兩小塊。她不必再怕任何人,任何事,老三就離她不遠,必然會庇護她!
俄然一黑,車聲像雷似的響,大師全快忙展開了眼,本來是到了城門洞內。
身上帶著秦嶺上的黃土,老三瑞全在舊曆除夕進了西安古城,隻穿戴一套薄薄的棉門生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