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夫人姓鄭氏,考諱德儀,世為江南名族。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;初封福昌縣太君,進封樂安、安康、彭城三郡太君。自其家少微時,治其家以儉省,厥後常不使過之,曰:“吾兒不能苟合於世,儉薄以是居磨難也。”厥後修貶夷陵,太夫人談笑自如,曰:“汝家故貧賤也,吾處之有素矣。汝能安之,吾亦安矣。”
嗚呼!吾少孤,及長,不省所怙,惟兄嫂是依。中年,兄歿南邊,吾與汝俱幼,從嫂歸葬河陽。既又與汝就食江南。伶仃孤苦,何嘗一日相離也。吾上有三兄,皆不幸早世。承先人後者,在孫惟汝,在子惟吾。兩世一身,形單影隻。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:“韓氏兩世,惟此罷了!”汝時尤當不複影象。吾時雖能影象,亦未知其言之悲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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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,凡在故老,猶蒙矜育,況臣孤苦,特為尤甚。且臣少仕偽朝,曆職郎署,本圖宦達,不矜名節。今臣亡國賤俘,至微至陋,過蒙拔擢,命優渥,豈敢盤桓,有所希冀!但以劉日薄西山,氣味奄奄,性命危淺,朝不慮夕。臣無祖母,無乃至本日,祖母無臣,無以終餘年。母孫二人,更相為命,是以戔戔不能廢遠。
修不幸,生四歲而孤。太夫人守節自誓;居窮,獨立於衣食,以長以教俾至於成人。太夫人告之曰:汝父為吏廉,而好施與,喜來賓;其俸祿雖薄,常不使不足。曰:“毋所覺得我累。”故其亡也,無一瓦之覆,一壟之植,以庇而為生;吾何恃而能自守邪?吾於汝父,知其一二,以有待於汝也。自吾為汝家婦,不及事吾姑;然知汝父之能養也。汝孤而幼,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;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。吾之始歸也,汝父免於丁憂方逾年,歲時祭奠,則必涕零,曰:“祭而豐,不如養之薄也。”間禦酒食,則又涕零,曰:“昔常不敷,現在不足,其何及也!”吾始一二見之,覺得新免於喪適然耳。既而厥後常然,至其畢生,何嘗不然。吾雖不及事姑,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。汝父為吏,嘗夜燭治官書,屢廢而歎。吾問之,則曰:“此死獄也,我求其生不得爾。”吾曰:“生可求乎?”曰:“求其生而不得,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;矧求而有得邪,以其有得,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。夫常求其生,猶失之死,而世常求其死也。”回顧乳者劍汝而立於旁,因指而歎,曰:“術者謂我歲行在戌將死,使其言然,吾不及見兒之立也,後當以我語告之。”其平居教他後輩,常用此語,吾耳熟焉,故能詳也。其施於外事,吾不能知;其居於家,無所矜飾,而所為如此,是真發於中者邪!嗚呼!其心厚於仁者邪!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。汝其勉之!夫養不必豐,要於孝;利雖不得博於物,要其心之厚於仁。吾不能教汝,此汝父之誌也。”修泣而誌之,不敢忘。
固然,吾自本年來,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,擺盪者或脫而落矣。毛血日趨衰,誌氣日趨微,多少不從汝而死也。死而有知,其多少離;其無知,悲不幾時,而不悲者無窮期矣。
汝客歲書雲:“比得軟腳病,常常而劇。”吾曰:“是疾也,江南之人,常常有之。”未始覺得憂也。嗚呼! 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?抑彆有疾而至斯極乎?
吾年十九,始來都城。厥後四年,而歸視汝。又四年,吾往河陽省宅兆,遇汝從嫂喪來葬。又二年,吾佐董丞相於汴州,汝來省吾。止一歲,請歸取其孥。來歲,丞相薨。吾去汴州,汝不果來。是年,吾佐戎徐州,使取汝者始行,吾又罷去,汝又不果來。吾念汝從於東,東亦客也,不成以久;圖長遠者,莫如西歸,將立室而致汝。嗚呼!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!吾與汝俱少年,覺得雖暫相彆,終當久相與處。故舍汝而旅食京師,以求鬥斛之祿。誠知其如此,雖萬乘之公相,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