馮保的肝火終究發作,隻聽他斥道:“平常,老夫打個咳嗽,你就跑過來噓寒問暖。這一回元輔張先生過世,老夫為他治喪,累垮了身子,大病一場,在家躺了一個多月,多少人都曉得上門安撫幾句,唯獨就見不著你的影兒。老夫曉得你當了首輔,身價兒高了!”
張四維很不受用,但他強忍著,想著來者不善善者不來,今兒個好歹做個“哀兵”,先把這喪門星對於疇昔。因而雙手按膝長歎一聲,苦笑著說:“該請教的處所多著呢。比方說,咱每天總要替皇上擬幾道票,有的票好擬,有的票就讓咱頗費遲疑。平常咱見著張先生,遇有疑問處就寫揭帖求見皇上。皇上也老是及時在雲台召見。咱現在碰到同類事情,也給皇上寫過求見帖子,但皇上老是批一句‘先擬票來’,不肯給機遇聽咱奏對。皇上究竟心下如何想的,咱內心頭吃不準。如許的事情,咱不就教老公公,還能就教誰呢?”
“小的服從。”
一出西便門,馮保打起轎簾,但見淡藍色天空顯得非常高遠,已經收割過的莊稼地彷彿還在喧鬨的夢境當中,薄薄的煙氤滿盈在一眼望不到邊的茶褐色的麥茬上。偶爾瞥見三兩隻烏鴉伸著嘴巴,在土壟間謹慎謹慎地跳動著。它們並不是在尋食,而是在乾崩崩的硬泥塊上磨著嘴巴。俄然,它們撲動翅膀飛起來,本來是一頭鬆了韁繩的驢兒驚擾了它們,隻見這頭驢兒穿過一片果園,踩著被冷風吹落的紅葉與黃葉,豪情曠達地跑向空蕩蕩的郊野,被它的蹄子掀起的灰塵,在霞光的暉映下蔚為金霧。而潔乾淨淨的天空上,俄然浮起大朵大朵的白雲,看上去倒像是大堆大堆的積雪,在這遼遠的安適與安好中,又見一個盲眼的老乞丐一隻手拿著一個豁口的破碗,另一隻手拿著一根木棍探路,正行動盤跚地向城裡走去。聽到馮保的大轎抬了過來,這老乞丐倉猝避到路邊,馮保從轎窗裡看到他衣衫襤褸,神態卻很寧靜,頓時動了憐憫之心,叮嚀同來的張大受給老乞丐恩賜一點碎銀,張大受從懷中取出一隻二兩的小銀錠放在老乞丐的碗裡。待到老乞丐弄清楚是如何一回事,轎隊已經走遠,老乞丐乾澀的眼窩裡噙著兩泡熱淚,揚起枯枝般的雙手對著轎隊留下的塵霧,大聲嚷道:
卻說六月二旬日二更時分,被病痛折磨近半年之久的張居正,終究帶著無儘的憂患和未竟的奇蹟,愴然分開了人間。當夜,在乾清宮展轉難眠的萬曆天子朱翊鈞就接到了凶信,他當即親身趕往慈寧宮報信,李太後披衣起床,母子二人相對而泣。李太後一再叮嚀兒子,要為張居正昌大管理喪事,並厚恤家眷。皇上表示必然遵循母命。從慈寧宮返來,朱翊鈞當即訪問馮保,命他傳下諭旨,宣佈文武百官停止上朝一月,諭示禮部設九壇製祭——這是國葬的規格。張居正生前受封上柱國、太師,大明建國以來,唯獨他一人遭到此等光榮,即便李善長、姚廣孝如許家喻戶曉功勞卓著的國師宰輔,也從未獲得過。張居正去世後的第二天,朱翊鈞又敕命給他贈官上柱國,賜諡“文忠”,如此錦上添花之舉,更是將張居正的名譽推到了顛峰。一時候,北都城中不管是高官大爵還是丁門小戶,都如喪考妣,紛繁在家門口設下香案致祭。青煙氤氳祭器琳琅,百般奠儀百種哀思——這此中當然有人是應景兒做給彆人看的,但絕大多數官員,特彆是那些平頭百姓,倒是至心實意地表達哀思。祭詩祭文如潮澎湃,素幛挽幛充滿街衢,這類陣容也使皇上大受傳染。為了適應民氣,就張居正的喪事安排,他好幾次找來內閣輔臣和司禮監寺人一起構和谘詢定見。斯時正值溽暑,氣候悶熱不堪,應張居正六個兒子的要求,皇上準予將張居正的屍體三日內盛斂入棺,然後由欽天監選了穀旦,於七月初的某一天移櫬南歸。並調派吏部、禮部各出一名四品員外郎,錦衣衛堂上官以及司禮監秉筆寺人一名,四人共同護靈前去荊州。靈車解纜那一天,從紗帽衚衕到正陽門這段城區路上,沿途不但擺滿了各大衙門特地設置的香案,更稀有以萬計的都城百姓趕來送行,十幾裡長街的兩旁,擠滿了跪地痛哭的人們,這場麵令人非常打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