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打這茱萸巷經了好大一場搏鬥後,便日漸衰頹下去,也鮮少有人情願踏足出去。也不知是哪一年肇端的,許是北方皇族南遷以後,臨安城中的宅子垂垂捉襟見肘起來,權貴擠走了富商豪商,富商豪商擠走了蠅營狗苟的小民。
我老邁久矣。
“阿心女人,昨晚但是有人在你家店鋪門前鬨了一陣?”屠戶娘子朝朱心堂探了探頭,裡頭靜悄悄的,不聞一絲異動。
臨安城富強,西湖邊特彆,有些店鋪徹夜達旦,再疏懶些的,店鋪內燈火也得亮到起更方熄。可這朱心堂卯開酉閉,從不例外。街坊四鄰都曉得這個端方,縱十萬孔殷,也無人會在酉時起暮以後再到朱心堂叨擾。
我同人談笑時將這話提及過幾次,常常不等旁人恥笑,我先自嘲癡人說夢,人老了輕易胡言亂語。可有誰曉得,我心底,是當真存著那樣的盼望的。
徒弟附身低低叮囑我去取些乾艾葉,我跑回店鋪裡包了一包出來,笑吟吟地同屠戶娘子問早:“張家嫂子好早。”
那楊主簿的神采恍恍忽惚,目光不定:“不瞞朱先生,昨夜我遣了家仆來過……說來忸捏得很,楊家也奉詩書禮節,本不該深夜無禮叨擾,委實……委實是內人病重,頭痛欲裂,已是目不能視,昨夜忽嘔了口血,從口鼻一同噴出。”
……
未幾久,茱萸巷底悄悄開起了一家生藥鋪子,門前高懸烏頭匾額,燦燦地閃著“朱心堂”三個大字。
“有麼?”徒弟皺了皺眉,順口便問道:“阿心,你可聞聲昨晚的響動?”
百年前,我尚豆蔻韶華,與徒弟一同籌劃著一家生藥鋪子,同徒弟在一塊兒的日子,過得綿長如夢,我沉浸此中,從不在乎今夕何夕。可自徒弟分開的那一日起,每一日我都記得很牢,從未曾算錯過一日。
無人曉得這男人的來處、爺孃親族、那邊學的醫理藥典、歧黃之術,隻知家中有人得了甚麼疑問雜症,或大夫束手無策時,來茱萸巷底求一求生藥鋪子裡的這位朱先生,他若肯救,便是大幸了。
我衰老至此,連個稚童見了都會駭怕,萬一真見著了,徒弟還能認得我麼?倘若,我的樣貌能像臨安城中那片湖普通,亙古穩定,那該多好。
偶也有教病症逼急了的,貿冒然跑至茱萸巷底來叩門,也是無用,全部小宅院死寂沉沉如同經年無人的荒宅。
平頭小民冇法,轉眼忽覺茱萸巷是個安身的好去處,不幾年,倒也將這式微偏僻的巷子重撐出了一番人間俗塵的景象來。
此巷原是教一戶簪纓世胄的人家占著,赫赫揚揚的一大師子,擊鐘鼎食、連騎相過的權貴日子過得好端端的,忽就遭了滅族,無人能說道清楚這一家子究竟犯了甚麼事,碌碌小民的眼裡本就隻能瞧見高門大戶的兩樁事,要麼顯,要麼衰,餘者皆掛不上心。
說到底,實在我也不曉得本身的名姓,隻知徒弟喚我阿心。
臨安城中有湖,世人皆知謂西湖。西湖核心沿湖一溜的巷子,商肆林立,迎來送往,巷中更有販夫走狗,簞壺賣漿,絡繹不斷。
次日朝晨,巷子裡不知誰家圈養著的公雞長長地打了第一聲鳴,宣佈了卯時至,朱心堂的烏木大門一動,濃濃的藥香氣順著半開半闔的大門湧了出來。
徒弟從我手裡接過紙包,走過門前的小街,將手裡的黃紙包往張家娘子手裡一遞:“就快端五了,蛇蟲鼠蟻活泛過來,恐是四周沾帶穢氣,擾得人夜裡睡不結壯,將這包乾艾葉在門前焚一焚,避避邪氣,夜間也好睡安穩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