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迎來一個出排日。殺了雄雞,祭了河伯,喝了黃酒,男人們精力抖擻,做著第二天一早出排的籌辦。這天早晨,秀珠早早讓真兒睡了,在工棚裡點起一盞油燈,為有玉安插了另一場解纜典禮。在精神的狂歡中,有著對生命無常的驚駭,有著對久分袂散的淒惻。每次做完典禮,秀珠就會伏在有玉胸前說,你看那燈花,人們說燈花開有客來,你不在的日子,我一天一天數著日子,剪著燈花,總擔憂有一天你不會再返來了!
昔日的木頭堆場範圍越來越大了,工棚也比十年前多了幾排,但堆場裡卻冇有昔日的熱烈。有玉曉得,必定是因為國共交兵,梅江高低流不能自在行船走排導致的,一部分排工回家務農去了,隻要一部分還守在工棚裡,等著梅江高低流一起成為紅區,或者白區,重新開端放排的人生。
鐵蛋舉著火把檢察流勢,說,不能歡暢得太早,如果不把木筏牢固在河灣,很快就會重新翻滾到中流去!有玉的心重新揪了起來。鐵蛋把火把遞給有玉,說,照著我,我去係木筏。
秀珠仍然記得這首山歌。歌聲關聯的故事,悠遠而熟諳。月光俄然刺破了雲層,從天空打下來,打在杉皮紮成的屋頂上。這些杉樹的厚皮早已與樹成分離,樹皮還在岸上經風曆雨,而樹身早已跟著江水,漂入江湖,在遠方轉世。有玉就是如許一根離散了十多年的裸木,與樹皮相見,卻不能相逢。
星空光輝的夜晚,鐵蛋和有玉睡在木筏裡,瞻仰高天,伴著江水,鐵蛋就會提及故鄉,提及老孃,提及本身的媳婦秀珠和孩子。那天在堆場裡碰到的孩子,此中一個恰是鐵蛋的。
有一次,有玉站在排頭,看到岸邊的高山上有一個穿藍衫裹頭巾的女人,身影就像秀珠。那女子敲著竹杠唱起了山歌。有玉聽了歌謠,跟這位他鄉的妹子對起了一段:有女要嫁放排郎,放排郎子有風景,食了多少魚和肉,走了多少好處所!返來後,有玉向秀珠講起了這件事,這首歌。
大江大浪裡馳驅,讓人感到存亡無常。十年前的一天,有玉和鐵蛋從白鷺鎮到上遊的黃石鎮接排。雨是那天下午開端下的,暴風暴雨下得鋪天蓋地,給人將近天崩地塌的感受。鐵蛋查抄了係船的擂木紮得夠不敷深,有玉也看了竹纜有冇有拴牢,兩人肯定就是漲水也冇事,回到木筏的竹棚睡覺。
一茬茬排工在梅江邊來去,出世入死,大半是冇有妻室的男人,秀珠天然輕易重新組合,像當初他那樣。但他曉得歌子是唱給他聽的,唱給一個下落不明、不知歸期的排工。十多年的光陰,他冇有給秀珠留下甚麼,隻是留下這首之前唱過的山歌。
有玉當年被有銀弄計支開,就來到黃石小鎮上遊的村莊裡,在堆場上落身,並結識了早來幾年的排工鐵蛋,兩人合得來,鐵蛋站前頭,搖櫓,看水,有玉木筏背麵,掌舵。兩人一起在木筏上紮棚做飯,攤被睡覺,一起在夜靜時分豎耳靜聽梅江的竄改,應對俄然猛漲的大水。
有玉朝工棚走去,內心一陣嚴峻。作為一個排工,存亡之事朝暮之間,多少個夜晚他在勞累一天以後鑽進這個工棚,獲得了生命的伸展。他冇要再要一個孩子,他曉得秀珠遲早要帶著真兒回到阿誰熱忱好客的小山村,儘孝於鐵蛋年老的母親之前。
獨依再次信賴海子的詩歌,是紮根的。“有一盞燈/是河道幽幽的眼睛”,燈花如此,秀珠如此,都是河道中幽幽的眼睛。而有玉來到梅江邊,在離秀珠比來的處所,想起了這雙河道中的眼睛。秀珠還在阿誰工棚裡嗎?遠遠地,有玉就看到了阿誰熟諳的杉皮屋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