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甲粗聲作了個答,便去搬卸門板,開店鋪的門,殷乙穩步回後院去侍弄藥材。徒弟沉吟了半晌,叮嚀道:“阿心,去包兩劑茯苓散來。”
我怕下回徒弟不肯再帶著我,忙不迭地點頭。我推斷現在本身的神采必然欠都雅,不想教徒弟瞧見,便指著他手裡變黑的簪子打岔:“徒弟,這簪子好生古怪,它是淬了草烏頭的毒汁變黑的麼?它竟能斂住毒汁?”
李氏從胸中歎出一口氣,眼角滑落了一顆巨大的淚珠子。徒弟快速放開了我的手,緩慢地上前捧起那空了的粗瓷碗,接住了她滴落的那顆淚珠子,長舒著氣道:“這倒是可貴的藥材,可不能糟蹋了。”
他低沉著聲音,不知是對我說話,還是在自語:“融人間萬般心境情誌,自成渾沌一片,這纔是人間包治百病的良藥。”
她的眉心俄然就一鬆,神情垂垂忙讓。
李氏聞言昂首乞助地望向徒弟,臉上已儘是玄色汙血:“朱先生救我……太痛了,我,我受不住。”
“但是……是誰在銅雀簪上淬的草烏頭汁?為何要這麼做呢?”我還是有些想不透。
李氏的哭聲裡驀地冒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,她從徒弟手裡一把奪過湯碗,一抬頭,飲得一滴不剩。
我呆立在櫃檯後,入迷地看著徒弟將粗陶碗中的淚珠子滴入陶罐中,重新封上罐蓋,又貼耳在陶罐上凝神聽了半晌,方心對勁足地悄悄拍了拍陶罐。
徒弟摸出李氏的鸞紋銀簪子,將烏黑如炭的簪子在手內心攥了片時,那銀簪子上的烏色竟然全減退了去,規複如初。
李氏的手伸了一半又猛地縮了歸去:“這湯,莫不是……吃了前塵舊事皆忘,連三郎也……”
“這銀簪子有個名,喚作銅雀簪。李氏說它是她的舊物,可此簪原是有舊主的,卻並非李氏。它的舊主在銅雀台以滿腔的怨氣鍛造了它,令它生而能引怨毒戾氣,儲藏之,緩釋之。它的舊主將它贈送魏公曹孟德,魏公便害頭痛病症,磨折至油儘燈枯。”徒弟緩緩地提及這簪子的來源。
他謹慎地蓋好那陶罐,回身端著那碗湯水回到李氏身邊,柔聲勸道:“但是痛得受不住?人生來便是要受痛的,有人痛在身上,有人痛在心頭,有人更加艱钜些,痛在了靈魂裡,五臟六肺的煎熬可不是頑的。你的苦痛謝景娘也受著,也是因這簪子而起。所幸她是痛在身上的那一個,離了那簪子天然能好,你倒是痛在靈魂裡的阿誰。”
李氏那模樣,實在令我怕得要命,可徒弟握著我的手,便也壯起了膽,將信將疑地順著李氏發直的目光望去。
“都忘潔淨了,那裡還會痛。何況真是痛狠了,那裡還理睬那很多。”徒弟薄薄一笑,又將粗陶碗往前送了送:“你若能受得住這痛,便受著,咬牙看著楊三郎與謝景娘舉案齊眉地過下去。不若,便將湯吃了。這湯可金貴得很,我也不是等閒肯給的。”
這該是她幼年時的景象,眼裡是移開遮麵喜扇後,頭一回瞥見的楊三郎的模樣,楊三郎在她的髮髻間簪了一支鸞鳥紋樣的銀簪子。隨後是相敬如賓的新婚,亂世中的顛沛轉徙,她病痛中楊三郎來世還娶的承諾,忽然長眠時他痛哭流涕的臉。再今後又是喧天的喜樂鑼鼓,嬌羞的新婦,目光含情的新郎,新郎還是楊三郎,新婦卻成了謝景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