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怎的也不問這字是否出自我手?”
扶瑄輕笑:“雖是好字,然‘德全儘謂之賢人,才德兼亡謂之愚人,德勝才謂之君子,才勝德謂之小人’,餘下的話,不必我說了罷。來人,送客。”
“恰是桓某!”桓皆複了盛氣,舉頭回道,“‘楚孟’乃桓某行走江湖時的雅稱,取悠悠楚國八百年的‘楚’,孔孟的‘孟’,意寓風騷超脫,雄才善辯。”
桓皆臉上頓時現了神情,一抖寒服,眉眼怒瞪一圈四周的主子,主子現在也不敢等閒上前撲了。比之方纔,桓皆稍稍收了前時肝火,道:“也算你認這是幅好字。既是如此,桓某現在卻不想拜王謝門下了。堂堂世家之首,也不過皆是些外強中乾之輩,不敷入我桓某的眼!”
桓皆自烏衣巷內出來,碰了壁途惹一鼻子灰,攜著拜作忿忿分開了。行至街上,時近中午,萬家炊煙,食肆裡傳住陣陣菜飯之香直直拖住桓皆的步子。桓皆聞見著香味,更是饑腸轆轆得很,但一摸荷包,囊中羞怯,隻好悻悻地埋頭隱入人群中。
卷中墨字收放有度,娟秀疏朗,暢快蕭灑,卻又有曆經跌宕後的歸真會通,大有王羲之筆下風味,無怪乎前時桓皆對此書法如此自傲,羲之叔父與王世安訂交甚好,他此次投來王謝二家,絕是討了此巧。扶瑄又細細讀了卷中所書,大略是記敘某日月照之夜,二人於鄉間小棧後院飲樂暢歡之景,辭藻清麗,曠達大氣,形貌細緻卻毫無矯揉之風,讀至最末,卻驚見落款之報酬“楚孟”二字,墨字勾畫,映著紅日,格外奪目。
主子聽得這一聲“送客”,又是將桓皆前後圍住,手中比著向外請之勢,桓皆不得不扭身向外,卻心有不甘轉頭大喊:“謝扶瑄——你莫不是顧忌我的才調!不敢招我入府罷!”說罷還欲擺脫奴秀士牆朝扶瑄那處撲。
“五十貫?”桓皆有些驚詫,畢竟他的字才值十慣錢,已是了不得了。
扶瑄身立距他二丈遠處,巋然不動,隻嘲笑著擺擺袖袍,號召主子哄他出去。
桓皆平生最憎有人拿他出身言事,此言可算是正戳了他的心。桓皆當即啐了口唾沫,當街要與來人大打脫手,幸而叫四周路過之人拉住了架。畢竟顧忌是在都城,出師未捷還是啞忍著些,桓皆撫心安撫幾聲,又罵了那人幾句,扭頭走了,可步子雖走著,心中卻還是忿忿不平,難以健忘,思考著到底還是世家貴胄與豪門士子間的鴻溝不成超越,說甚麼廣納門士,公道劃一,滿是嘴皮子門麵,剛纔若不是謝家看著他衣冠不富,覺著他好淩辱,也不會如此驕易於他,想及此處,桓皆攥緊了拳,揮臂一震,暗中賭咒,來日若不叫謝扶瑄抬眼觀瞻,昂首叩拜,他誓不為人!
桓皆正凝著字入迷,一旁卻有人湊上臉來,低聲問:“公子,賣字麼?”
“單論字,當朝駙馬王羲之大人在市道上暢通的幾幅,也不過幾百貫,但這字值錢便值錢在此了,他神韻氣質極是討巧了王羲之大人,倘如有如許一幅字在手,獻去王謝世家下頭哪家拜見都不成題目了。”
“你……你這豈不是變相買官賣官了!”
來人一笑,閉目搖了點頭,咬耳道:“五百貫。”
扶瑄據著袖,笑而目送著桓皆拜彆,而時錦庭聞聲門前動靜也趕來了,問清事由,也隻望著阿誰消逝的背影,點頭感喟一聲。扶瑄攬著他的肩一同歸去,邊走邊道:“現當代代當中,有很多此人之輩,妄學前賢名流鄙視禮法,覺得狂狷放浪,踩踏仁義便是張揚自我了,卻隻空學了一身外相,反倒喪失了人倫天道,儘做些為君子不恥的事。錦庭,你切莫與這般虎狼之友學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