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算了,已經如許了,治不好。”父親感喟道,“再說,去兌換,不就不打自招了嗎?”當時我不明白他們怕“招”的是甚麼,現在才感覺他們的謹慎不無事理。
幾天前母親從家裡跳窗逃出,忍著腰痛,趁著拂曉霧靄覆蓋,走山路,一刻不敢停,親戚家冇人會收留她。雞叫了,天氣變亮。跟上一夥上縣城賣竹蓆的人,她手裡隻要從家中抱走的獨一陪嫁物:一床麻紗蚊帳——大片紅色中飛有幾隻墨藍的鳥。
清理的鎮反、肅反活動,父親交代不清,運軍器的事,他寫的查抄詳詳細細,也忘了交代那兩塊大洋。父親得救於他的一技之長,憑著他對長江航運的體味和熟諳,被共產黨新政權留用了。長江上遊金沙江一段,水流急,暗礁多,航標燈少,略不留意,就會船翻人亡。父親被派去,算是對他虐待措置。夜航加班次數太多,加班費不值幾文,他的眼睛開端壞了。
她出了大門,一下愣住了:一輛新嶄嶄的黃包車停在那邊,每個金屬部件都亮得晃眼,穿戴整齊的車伕恭敬地等在一邊。
大姐打了幾個大嗬欠,望望山腰,希少的幾盞路燈在那一片黑漆中特彆亮。她說歸去睡覺吧。
“讓他回浙江!”家裡姐姐哥哥異口同聲說。
但是父親從炮彈亂飛的江上返來了,臉被炊火熏抹得隻剩兩個眸子子在動,嚇得兩個女兒哭了起來。母親一把緊緊抱住從死神那兒擺脫掉的父親。
6
母親嫌我不做家務,老在閣樓下喊:“六六下來!”弄得大姐以為我討嫌,也趕我走。我常常做完了事,就在閣樓門口蹲著聽,以便再要做事時下樓快些。
8
本來大姐另有一個父親,她跟我們兄弟姐妹不一樣。說出來了,她彷彿挺對勁揚揚:地痞頭子也是豪傑,我們的父親倒是個誠懇巴交的工人。我大吃一驚,對大姐不但彩的虛榮,很不覺得然。
聽著江水拍打著船嘩啦響的聲音,少女們愁眉苦臉。輪船淒厲的一聲長鳴離岸時,幾近統統的少女都哭了。但母親冇聞聲,她早就傻愣愣地睡著了,她睡得很幸運,像一輩子冇睡過覺似的困,身材縮成一團,乃至都冇有換個姿式,冇翻個身。
我隻能在大姐身上,找尋阿誰她叫作生父的男人的形象。他不像普通重慶男人那麼矮小,肥胖,他喜好穿長衫,戴帽子,是個風騷情種,偶爾吃點小醋。朋友義氣重,能夠有難同當,有福共享。這麼一個和母親有緊密聯絡的人,一個我從未瞥見過的人,不管多麼實在,對我而言,也隻是影子一個。
大姐站了起來,我也站了起來。夜使兩江三岸變得斑斕了一些,一輪淡淡的玉輪升起在天空。行駛的船打著一束束白光,灑在江水波浪的一片玄色上,那山上江裡的小燈,像一隻隻和順的眼睛,忽近忽遠地閃動。山坡上有人在吹口琴,被風一陣陣帶來,我第一次感覺口琴聲是這麼好聽。
父親的生日在中國恰是“六一”兒童節,我從小就記得。父親說話有很重的浙江口音,一說快,冇人能聽得懂。他講得稍慢一點,我能半懂半猜,就給人當翻譯。如果我討厭這小我,就用心翻錯。父親白我一眼,忙不迭地給人解釋說,他小女兒不懂,說錯了,請諒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