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九功微微一愣,旋即道:“是。”又道:“宮門已經下匙了,主子明天就去外務府傳萬歲爺的恩旨。”見琳琅仍舊怔怔地跪在本地,便低聲道:“衛承諾,皇上的恩旨,該當謝恩。”她此時方似回過神來,木然磕下頭去:“琳琅謝皇上隆恩。”規端方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。視野所及,隻是他一角明黃色的袍角拂在杌子上,杌上鹿皮靴穿綴米珠與珊瑚珠,萬字不到頭的花腔,取萬壽無疆的吉利口彩。萬字不到頭……一個個的扭花,直叫人感覺微微眼暈,不能再看。
那宮女笑道:“就不知是誰替主子出了這口惡氣?”安嬪笑道:“憑她是誰,歸正這會子大師都痛快,且又牽涉不到我們,不像前次扳指的事,叫我們無端端替人背黑鍋。今兒提起來我還感覺憋屈,都是那丫頭害的!”又漸漸一笑:“現在可好了,總算叫那丫頭落下了,等過幾日萬歲爺出宮去了鞏華,那才喝采戲在背麵。”
她隻跪在那邊,道:“入宮之初,玉箸便非常看顧琳琅,琳琅一時顧懷舊誼,才大膽替她向萬歲爺討情。這方帕子雖是琳琅的,但主子實實不曉得是從那裡來的。事既已至此,可否讓琳琅與玉箸劈麵對證,真相如何還請皇上明察。”他慢慢道:“我信你,不會如許胡塗。朕定然徹查此事。”她隻見他眼底冽凜一閃:“你與容若除了中表之親,是否另有他念?”琳琅千萬未想到他此時俄然提及納蘭,心下錯愕莫名,情不自禁便是微微一瑟。天子在燈下瞧著清楚。琳琅見他目光如冰雪寒徹,不由惶然驚駭,心中倒是一片恍惚,一頃刻轉了幾千幾百個動機,卻冇有一個動機抓得住,隻怔怔地瞧著天子。
當下大師喝茶吃點心,說些六宮中的閒話。德嬪忽想起一事來,道:“昨兒我去給太後存候,趕上個生麵孔,說是新封賜的承諾,倒是好劃一的模樣,不知為何觸怒了太後,罰她在廊下跪著呢。大正月裡,天寒地凍,又是老北風頭上,待我請了安出來,瞧著她還跪在那邊。”安嬪不由將嘴一撇,說:“還能有誰,就是本來鬨得翻天覆地的阿誰琳琅。萬歲爺為了她,發過好大的脾氣,傳聞連牌子都掀了。現在好歹是撂下了。”
過了很久,隻聽那西洋自鳴鐘敲了九下,天子似是震驚了一下,夢話一樣嘶啞低聲:“竟然如此……”隻說了這四個字,唇角微微上揚,竟似是笑了。她唯有道:“琳琅罔負聖恩,請皇上措置。”他重新諦視於她,目光中隻是無波無浪的沉寂。他望了她半晌,終究喚了梁九功出去,調子已經是如常的安靜如水,聽不出一絲波紋:“傳旨,阿布鼐之女衛氏,賢德良淑,予賜承諾位份。”
天子久久不說話,殿中本就極溫馨,此時更是靜得彷彿能聞聲他的呼吸聲。他高聳開口,調子倒是緩然:“你不能瞞我……”話鋒一轉:“也必瞞不過朕。”她心下早就糾葛如亂麻,倒是死力忍淚,隻低聲道:“主子不敢。”貳心中如油煎火沸,畢竟隻淡然道:“現在我隻問你,是否與納蘭性德確無情弊?”目不轉睛地瞧著她,但見她耳上的小小闌珠墜子,讓燈光投映在她烏黑的頸中,小小兩芒陰暗凝佇,她卻如石人一樣僵在那邊。隻聽窗外模糊的風聲,那樣悠遠。那西洋自鳴鐘嚓嚓地走針,那樣藐小的聲音,聽在他耳中,倒是驚心動魄。嚓的每響過一聲,心便是往下更沉下一分,一起沉下去,一起沉下去,直沉到萬丈深淵裡去,就像是永久也落不到底的深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