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子_第8章 力命篇 首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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管夷吾、鮑叔牙二人相友甚戚,同處於齊。管夷吾事公子糾,鮑叔牙事公子小白。齊公族多寵,嫡庶並行。國人懼亂。管仲與召忽營私子糾奔魯,鮑叔營私子小白奔莒。既而公孫無知反叛,齊無君,二公子爭入。管夷吾與小白戰於莒,道射中小白帶鉤。小白既立,脅魯殺子糾,召忽死之,管夷吾被囚。鮑叔牙謂桓公曰:「管夷吾能,能夠治國。」桓公曰:「我讎也,願殺之。」鮑叔牙曰:「吾聞賢君忘我怨,且人能為其主,亦必能為人君。如欲霸王,非夷吾其弗可。君必舍之!」遂召管仲。魯歸之,齊鮑叔牙郊迎,釋其囚。桓公禮之,而位於高國之上,鮑叔牙以身下之,任以國政,號曰季父。桓公遂霸。管仲嘗歎曰:「吾少貧困時,嘗與鮑叔賈,分財多自與;鮑叔不以我為貪,知我貧也。吾嘗為鮑叔謀事而大貧困,鮑叔不以我為愚,知時無益倒黴也。吾嘗三仕,三見逐於君,鮑叔不以我為不肖,知我不遭時也。吾嘗三戰三北,鮑叔不以我為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公子糾敗,召忽死之,吾幽囚受辱;鮑叔不以我為無恥,知我不羞末節而恥名不顯於天下也。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鮑叔也!」此世稱管鮑善交者,小白善用能者。然實無善交,實無用能也。實無善交實無用能者,非更有善交,更有善用能也。召忽非能死,不得不死;鮑叔非能舉賢,不得不舉;小白非能用讎,不得不消。及管夷吾有病,小白問之,曰:「季父之病病矣,可不諱。雲至於大病,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?」夷吾曰:「公誰欲歟?」白曰:「鮑叔牙可。」曰:「不成;其為人也,潔廉善士也,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人,一聞人之過,畢生不忘。使之理國,上且鉤乎君,下且逆乎民。其獲咎於君也,將弗久矣。」小白曰:「但是孰可?」對曰:「勿已,則隰朋可。其為人也,上忘而下不叛,愧其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。以德分人謂之賢人,以財分人謂之賢人。以賢臨人,未有得人者也;以賢下人者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其於國有不聞也,其於家有不見也。勿已,則隰朋可。」但是管夷吾非薄鮑叔也,不得不薄;非厚隰朋也,不得不厚。厚之於始,或薄之於終;薄之於終,或厚之於始。厚薄之去來,弗由我也。

生非貴之所能存,身非愛之所能厚;生亦非賤之所能夭,身亦非輕之所能薄。故貴之或不生,賤之或不死;愛之或不厚,輕之或不薄。此似反也,非反也;此自生自死,自厚自薄。或貴之而生,或賤之而死;或愛之而厚,或輕之而薄。此似順也,非順也;此亦自生自死,自厚自薄。鬻熊語文王曰:「自長非所增,自短非所損。算之所亡如何?」老聃語關尹曰:「天之所惡,孰知其故?」言迎天意,揣短長,不如其己。

北宮子謂西門子曰:「朕與子並世也,而人子達;並族也,而人子敬;並貌也,而人子愛;並言也,而人子庸;並行也,而人子誠;並仕也,而人子貴;並農也,而人子富;並商也,而人子利。朕衣則裋褐,食則粢糲,居則蓬室,出則徒行。子衣則文錦,食則粱肉,居則連欐,出則結駟。在家熙然有棄朕之心,在朝諤然有敖朕之色。請謁不及相,遨遊分歧行,固豐年矣。子自以德過朕邪?」西門子曰:「予無以知實在。汝造事而窮,予造事而達,此厚薄之驗歟?而皆謂與予並,汝之顏厚矣。」北宮子無以應,自失而歸。半途遇東郭先生。先生曰:「汝奚往而反,偊偊而步,有深愧之色邪?」北宮子言其狀。東郭先生曰:「吾將舍汝之愧,與汝更之西門氏而問之。」曰:「汝奚辱北宮子之深乎?固且言之。」西門子曰:「北宮子言世族、年貌、言行與予並,而賤貴、貧富與予異。予語之曰:『予無以知實在。汝造事而窮,予造事而達,此將厚薄之驗歟?而皆謂與予並,汝之顏厚矣。』」東郭先生曰:「汝之言厚薄不過言才德之差,吾之言厚薄異因而矣。夫北宮子厚於德,薄於命,汝厚於命,薄於德。汝之達,非智得也;北宮子之窮,非愚失也。皆天也,非人也。而汝以命厚自矜,北宮子以德厚自愧。皆不識夫當然之理矣。西門子曰:「先生止矣!予不敢複言。」北宮子既歸,衣其裋褐,有狐貉之溫;進其茙菽,有稻粱之味;庇其蓬室,若廣廈之蔭;乘其篳輅,若文軒之飾。畢生逌然,不知榮辱之在彼也,在我也。東郭先生聞之曰:「北宮子之寐久矣,一言而能寤,易悟也哉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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