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朱曰:「豐屋美服,甘旨姣色。有此四者,何求於外?有此而求外者,無厭之性。無厭之性,陰陽之蠹也。忠不敷以安君,適足以危身;義不敷以利物,適足以害生。安上不因為忠,而忠名滅焉;利物不因為義,而義名絕焉。君臣皆安,物我兼利,古之道也。鬻子曰:『去名者無憂:』老子曰:『名者實之賓。』而悠悠者趨名不已。名固不成去,名固不成賓邪?今馳名則尊榮,亡名則卑辱。尊榮則逸樂,卑辱則憂苦。憂苦,犯性者也;逸樂,順性者也。斯實之所繫矣。名胡可去?名胡可賓?但惡夫守名而累實。守名而累實,將恤危亡之不救,豈徒逸樂憂苦之間哉?」
晏平仲問攝生於管夷吾。管夷吾曰:『肆之罷了,勿壅勿閼。』晏平仲曰:『其目柰何?』夷吾曰:『恣耳之所欲聽,恣目之所欲視,恣鼻之所欲向,恣口之所欲言,恣體之所欲安,儘情之所欲行。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,而不得聽,謂之閼聰;目之所欲見者美色,而不得視,謂之閼明;鼻之所欲曏者椒蘭,而不得嗅,謂之閼顫;口之所欲道者是非,而不得言,謂之閼智;體之所欲安者美厚,而不得從,謂之閼適;意之所欲為者放逸,而不得行,謂之閼性。凡此諸閼,廢虐之主。去廢虐之主,熙熙然以俟死,一日、一月、一年、十年,吾所謂養。拘此廢虐之主,錄而不捨,慼慼然乃至久生,百年、千年、萬年,非吾所謂養。』管夷吾曰:『吾既告子攝生矣,送命柰何?』晏平仲曰:『送命略矣,將何故告焉?』管夷吾曰:『吾固欲聞之。』平仲曰:『既死,豈在我哉?焚之亦可,沈之亦可,瘞之亦可,露之亦可,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,袞衣繡裳而納諸石槨亦可,唯所遇焉。』管夷吾顧謂鮑叔黃子曰:『存亡之道,吾二人進之矣。』
楊朱見梁王,言治天下如運諸掌。梁王曰:「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,三畝之園而不能芸;而言治天下如運諸掌,何也?」對曰:「君見其牧羊者乎?百羊而群,使五尺孺子荷棰而隨之,欲東而東,欲西而西。使堯牽一羊,舜荷棰而隨之,則不能前矣。且臣聞之:吞舟之魚,不遊枝流;鴻鵠高飛,不集汙池。何則?其極遠也。黃鐘大呂不成從煩奏之舞。何則?其音疏也。將治大者不治細,成大功者不成小,此之謂矣。」
衛端木叔者,子貢之世也。藉其先貲,家累萬金。不治油滑,放意所好。其生民之所欲為,人意之所欲玩者,無不為也,無不玩也。牆屋台榭,園囿池沼,飲食車服,聲樂嬪禦,擬齊楚之君焉。至其情所欲好,耳所欲聽,目所欲視,口所欲嘗,雖殊方偏國,非齊土之所產育者,無不必致之;猶藩牆之物也。及其遊也,雖山川阻險,塗徑修遠,無不必之,猶人之行咫步也。來賓在庭者日百住,庖廚之下,不斷炊火,堂廡之上,不斷聲樂。奉侍之餘,先散之宗族;宗族之餘,次散之邑裡;邑裡之餘,乃散之一國。行年六十,氣乾將衰,棄其家事,都散其庫藏、珍寶、車服、妾媵。一年當中儘焉,不為子孫留財。及其病也,無藥石之儲;及其死也,無瘞埋之資。一國之人受其施者,相與賦而藏之,反其子孫之財焉。禽骨厘聞之,曰:「端木叔,狂人也,辱其祖矣。」段乾生聞之,曰:「端木叔,達人也,德過其祖矣。其所行也,其所為也,眾意所驚,而誠理所取。衛之君子多以禮教矜持,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