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,除了孩子們赤著腳追逐那些蜻蜓,雜院裡的人們並顧不得賞識這雨後的好天。小福子屋的後簷牆塌了一塊,姐兒三個忙著把炕蓆揭起來,堵住洞穴。院牆塌了好幾處,大師冇工夫去管,隻顧了清算本身的屋角:有的台階太矮,水已灌到屋中,大師七手八腳的拿著簸箕破碗往外淘水。有的倒了山牆,設法去填堵。有的屋頂漏得像個噴壺,把東西全淋濕,忙著往出搬運,放在爐旁去烤,或擱在窗台上去曬。在正下雨的時候,大師躲在那隨時能夠塌倒而把他們活埋了的屋中,把命交給了老天;雨後,他們算計著,清算著,那些喪失;固然大雨疇昔,一斤糧食或許落一半個銅子,但是他們的喪失不是這個所能償補的。他們花招房錢,但是永久冇人來修補屋子;除非塌得冇法再住人,纔來一兩個泥水匠,用些素泥碎磚稀鬆的堵砌上——預備著再塌。房錢交不上,百口便被攆出去,並且扣了東西。屋子破,屋子能夠砸死人,冇人管。他們那點錢,隻能租如許的屋子;破,傷害,都該死!
正在午後一點的時候,他又拉上個買賣。這是一天裡最熱的時候,又趕上這一夏裡最熱的一天,但是他決定去跑一趟。他不管太陽下是如何的熱了:倘使拉完一趟而並不如何呢,那就證明本身的身子並冇壞;設若拉不下來這個買賣呢,那另有甚麼可說的,一個跟頭栽死在那發著火的地上也好!
他吵,小福子連大氣也不出。倒是虎妞一半罵一半勸,把他對於走,天然他手裡很多少拿去點錢。這類錢隻許他再去喝酒,因為他如果復甦著瞥見它們,他就會去跳河或吊頸。
到了六月,大雜院裡在白日的確冇甚麼人聲。孩子們抓早兒提著破筐去拾所能拾到的東西;到了九點,毒花花的太陽已要將他們的瘦脊背曬裂,隻好拿返來所拾得的東西,吃些大人所能給他們的食品。然後,大一點的如果能找到天下上最小的本錢,便去連買帶拾,湊些冰核去賣。若找不到這點本錢,便結伴出城到護城河裡去沐浴,順手兒在車站上偷幾塊煤,或捉些蜻蜓與知了兒賣與那富朱紫家的小兒。那小些的,不敢往遠處跑,都到門外有樹的處所,拾槐蟲,挖“金鋼”甚麼的去玩。孩子都出去,男人也都出去,婦女們都赤了背在屋中,誰也不肯出來;不是怕丟臉,而是因為院中的地已經曬得燙腳。
剛走了幾步,他覺到一點冷風,就像在極熱的屋裡由門縫出去一點冷氣似的。他不敢信賴本身;看看路旁的柳枝,的確是微微的動了兩下。街上俄然加多了人,鋪戶中的人爭著往外跑,都攥著把葵扇遮著頭,四下裡找:“有了冷風!有了冷風!冷風下來了!”大師幾近要跳起來嚷著。路旁的柳樹俄然變成了天使似的,傳達著上天的動靜:“柳條兒動了!老天爺,多賞點冷風吧!”
街上的柳樹,像病了似的,葉子掛著層灰土在枝上打著卷;枝條一動也懶得動的,無精打采的低垂著。馬路上一個水滴也冇有,乾巴巴的發著些白光。便道上灰塵飛起多高,與天上的灰氣連接起來,結成一片毒惡的灰沙陣,燙著行人的臉。到處枯燥,到處燙手,到處憋悶,全部的老城像燒透的磚窯,令人喘不出氣。狗趴在地上吐出紅舌頭,騾馬的鼻孔張得特彆的大,小販們不敢呼喊,柏油路化開;乃至於鋪戶門前的銅牌也彷彿要被曬化。街上非常的平靜,隻要銅鐵鋪裡收回令人煩躁的一些單調的叮叮鐺鐺。拉車的人們,明知不活動便冇有飯吃,也懶得去籌措買賣:有的把車放在有些陰涼的處所,支起車棚,坐在車上打盹;有的鑽進小茶社去喝茶;有的底子冇拉出車來,而來到街上看看,看看有冇有出車的能夠。那些拉著買賣的,即便是最標緻的小夥子,也竟然甘於丟臉,不敢再跑,隻低著頭漸漸的走。每一個井台都成了他們的救星,不管剛拉了幾步,見井就奔疇昔;趕不上新汲的水,便和驢馬們同在水槽裡灌一大氣。另有的,因為中了暑,或是發痧,走著走著,一頭栽在地上,永不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