桌上有一隻白陶碗，內壁被藥汁浸成了褐色。淺金蔘湯漸漸傾落碗底，騰起烏黑的霧。好一會兒，濃烈的香氣和氤氳熱力喚起李演臉上一絲紅潤，他漸漸伸開了眼睛。李演吃力地凝集起目光，眸中垂垂現出駭怪和防備之情，因病弱瀕死，到底隻剩了三分。他灰黑渾濁的眸子一顫，彷彿在尋覓小任。

小錢道：“除了小任，一小我也冇有。實在苦楚。”

李演養病的屋子分為兩間，外間略大，擺著桌椅箱櫃，潔淨整齊。寢室侷促，隻要一張臥榻、一張小桌和一個木架。寢室的門虛掩著，一盞孤燈下，一個年青內監坐在榻前倚著牆打打盹。蔘湯在塌下的爐子上煨著，香氣襲人。床上的人蓋著豐富疏鬆的青布軟被。固然李演已經臥床數月，屋裡卻冇有任何異味。看來小任的確把他顧問得很殷勤。李演睡得不大安穩，微張著口，彷彿透不過氣。

我提起畫，悄悄一抖，笑道：“畫都保管在你的手裡，你若不喜好，儘管把畫收好，彆讓她看到，免得她對勁。連這個也要我來教你？”

李演的喉頭收回噝噝的輕響，像藏了千萬條氣憤的毒蛇，髮際排泄了輕浮的汗意。如此用力的氣憤，生命力已所剩無幾。我再次端起蔘湯，嘗試餵了一口，他竟順服地嚥了下去。我一麵喂他蔘湯，一麵淺笑道：“小任奉侍得好，公公才氣心氣平和。心氣平和了，也就不那麼固執了。玉機傳聞，前些日子陛下問公公，陸皇後是不是冤枉的。公公卻說，裘皇後是冤枉的。裘皇後於玉機有知遇之恩，為了公公這句公道話，玉機也要劈麵多謝公公。”

天子笑道：“你既想不起來，那就把這犒賞記取，來日等你想到了，再賞不遲。”

早晨宮中有家宴。因是冊立太子的大喜日子，又是立冬，今晚的家宴格外昌大，連一貫甚少露麵的太後和睿王都來了，反倒是熙平長公主因病不能到席。三位女官在我的玉茗堂中另開一席。平生第一次，我醉得不省人事，開席不久就被綠萼扶下去安息了。

綠萼一扭身道：“女人就是偏疼銀杏，偏拿奴婢練筆。”

小簡道：“李公公的話，不但奴婢冇想到，陛下也冇想到。也不知李公公是不是把話聽錯了。”

厚厚的布被俄然一震，李演一聲長嘶，口唇一動，喝下去的蔘湯全吐了出來。我趕緊起家避開。他的右手俄然高高地豎起，指著窗外，含混地喊小任。隨即他覺悟過來，小任不會再服從他的號令了。我站在門口，冷風吹走我最後的醉意。好久，身後終究冇了動靜。我這纔回身，隻見李演的右臂垂在榻下，雙目圓瞪，已然斷氣。我合上他的眼皮，將他的手送入被中，又擦淨他臉頰上的湯漬，他身負皇恩在宮中養老，自當死得安寧安靜。生命最後時候的措手不及，留待本身漸漸咀嚼吧。

延秀宮歌舞未歇，一絲清澈的笛聲一氣貫穿六合。夢中玉樞騰空起舞，飄飄若仙。她俄然墜落，將我驚醒。我扶著額頭坐起家來，昏昏沉沉道：“甚麼時候了？”

因而綠萼掩上床帳，小錢輕手重腳走至帳前，低低道：“啟稟大人，小任那邊來人說，李公公過不了今晚了，現下正用蔘湯吊著。”

小任道：“奴婢不敢，奉侍好李公公是奴婢分內之事。”說罷抬眼偷偷地看小錢，小錢使個眼色，兩人聯袂退了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