鏡中映出我與她類似卻迥然分歧的容顏,厚厚的脂粉和綠萼高超的技術仍然掩不住我滿臉的風霜與落拓。我笑道:“姐姐還怨我麼?”
高晅是鹹平十六年蒲月出世,算來已是九歲半,再過三兩年,也到了出宮開府的年紀。想是三個孩子都長大了,各有各的性子,玉樞一人對付不過來,乃至於就要開宴了,高晅睡著,真陽和壽陽卻在不緊不慢地拾桂花。兩個乳母又說了很多好話,蜜斯妹隻是把香囊攏在鼻端不斷地嗅著。
我笑道:“母妃在做甚麼?壽陽帶姨娘去見母妃好麼?”
綠萼一回身,淚水頓時滾落。青裙如煙,散出一地塵凡。她倉促失落的背影象一抹有力複生的幽靈,無聲騰躍著,越來越暗,終究消逝在濟寧宮的後門。我無法地想,或許她早該嫁人了,卻為我蹉跎至今。畢竟是我對不住她。
玉樞哼了一聲,彆過甚,還是拭淚:“如何不怨?都是你的錯。你一走了之,母親便怪我,說我用心讓你不痛快,生生把你逼出皇宮,逼出都城。你說,是我將你逼出都城的麼?”
小蓮兒趕緊跟了出去,笑道:“大人有四五年冇來了,奴婢這就泡茶去。”又向壽陽道:“殿下沐浴後,母妃和姨娘能夠一道給二位公主殿下梳頭,可好?”
綠萼稍稍平氣,這才為我簪上珠花:“女人當真敢去見婉太妃?”
我上前道:“讓姨娘給你們梳頭好不好?”
壽陽嬌聲道:“姨娘就在內裡。”頓一頓,又道,“母親,是真的。”
濟寧宮移植了桂花樹,深碧淺黃,芬芳飄香。聽雪樓前落了一地光輝星子。一大一小兩隻木馬搖搖擺晃,廊下還放了一個小小的兵器架,刀槍劍戟齊備,隻是比平常兵器的短了很多,想是給高晅練武所用。一高一矮兩個紅衣女孩披垂著頭髮,弓著腰拾取地上的桂花,裝入囊中。兩個乳母在身後催促道:“二位殿下,該沐浴了。”
真陽和壽陽沐浴後,我和玉樞一道給孩子們梳頭。何如我手笨,把壽陽扯痛了,梳好的半個髮髻也歪歪倒倒、毛粗糙糙。玉樞笑道:“小孩子的頭髮金飾,你的技術隻怕是不可。還是在一旁坐著等我。”坐了一會兒,目睹天都黑了,高晅才方纔從浴桶中爬出來,又扭來扭去不肯好好穿衣裳,乳母手忙腳亂地哄了半日。兩個女孩子又為一朵小小的宮花爭得不成開交。頃刻間,聽雪樓亂成一團,玉樞上樓又下樓,哄了這個又勸阿誰,出了一身熱汗。
“姐姐還在惱我?”
玉樞道:“你也瞧見了,便如許吧。”
直到現在,我方與她劈麵而坐。玉樞花貌如昨,一身水綠長衫似碧水淌過,溫婉之餘,更添安靜與沉穩。我這才拉起她的手,淡淡問道:“這些年姐姐過得好麼?”
我忙道:“長公主殿下經驗得甚是,微臣領旨。”
壽陽拉一拉姐姐的袖子,悄悄道:“是姨娘返來了麼?”說著睜大眼睛打量我,雙唇緊抿,似在儘力思考。想是多年未見,她不似小時候那般親熱地撲入我懷中了。玉樞的三個孩子當中,壽陽與我最靠近,她不到兩歲我便親身教她認字了,現在卻陌生至此。多年不見玉樞,直到現在我才生出一絲愧悔之意。
“是姨娘返來了,姨娘給壽陽梳頭好不好?”說著我蹲下身子。
怏怏不樂地來到延秀宮,我勉強撐起笑意。這五年過得過分清閒率性,牽動唇角,竟微覺生硬。我幾近忘了,整日掛著禮節與程式的笑容,恰是我沉浸半生、習覺得常的日子。徹夜反倒不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