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回申儒世主張已定,不容兄弟辯駁,就在他的萬竹村東鄰。那邊稀有十畝地,原就是造萬竹村時一併圈下,用去不敷一半,租給四周農戶栽桃。因而,兄弟二人結伴往萬竹村東看地,遠遠就見一片紅雲懸浮,本來是桃花盛開,花朵叢中,穿行飛舞成千上萬粉蝶,如同花蕊從天而降,地下則碧綠纏繞,是間種的蠶豆,豆莢子在風中響著鈴鐺。申明世手一指:就是它了,桃花。申儒世並不非常附和,覺著色彩過分柔滑,不免有脂粉氣。但再想落花成果,到底與稼穡有關,以是要把園名應在果實上,或者就叫“桃露”,還是感覺俗媚,或者“蟠桃林”,也不對,老是入偏鋒。苦心揣摩,又有一名:沁芳。意境雖素淨了些,字麵卻另有幾分高雅,明世聽了,默唸幾遍,決然道:叫“天香”。“天香”得自“沁芳”,卻要高古,儒世不由佩服了。如此,多少離桃林的立意遠開去,但非論如何稱呼,園子還是以桃林取名勝。
自洪武三年,開科取士,士子如同久旱逢雨露。特彆江南處所,多有殷實富庶人家,卻不大有來源,讀了書不過用作憤世嫉俗,抑或吟風詠月,總之自家消遣。一旦敞開六合,出息在望,無不躍躍欲試。因而,黌舍林立,人才輩出,到此時,可說鼎盛。那些大小園子,就是證明。每到春暖,這邊草長,那邊鶯飛,各處都是花開,氣象非常繁華。
為請白木工造園子,申家兄弟特地去一趟白鶴村。換了彆家,斷不作此舉,怕*份,可這就是申家作派與人分歧,一是待民氣誠,不管尊卑長幼;二也是愛玩樂。白鶴村聽來有幾分仙名,白鶴江中又特有一種四腮魚,而他們,雅興俗興皆備,是以,選一個日子,興沖沖地去了。行一段水路,乘一程轎車,再渡水。此地水網交叉,這些年疏浚有成,通暢很多,舟楫折幾次頭,帆篷轉幾向,便人了白鶴江。兩邊蘆葦高並且密,偶爾破開一線,就有水綠的秧田掠過,隨即彌合,隔斷視野,卻有無數線的光透進。蘆叢淡薄一些,綽約可見後邊的房舍,皮影樣走過,又像走馬燈上的風景。然後就聽小孩子們嚷:新進士來了,新進士來了!
此地臨海,江水攜泥沙打擊而下,逐成陸地平原,是以而稱上海。南北東西河網密佈,多少年多少代,總苦於淤塞,無數水溝成了高山,舟船斷路,又有無數高山犁成水溝,人家淹澇。每逢潮汛,泥澤交叉,再倒灌進海水,比如在鹽鹵中漿一遍。曆朝曆代,無不忙於開河與疏浚。及至本朝,拓寬一條範家浜,與舊河黃浦,南蹌浦分解申江,直向海口去。又疏浚鹹塘港、虯江、北沙港、蒲彙塘、吳淞江、顧浦、大瓦浦……一併歸向申江,奔騰人海,一個渾沌天下終分出經緯來。嘉靖年,申江兩岸設了六處官渡,通途便有了通途。
由造園子引發,周邊州裡,多有以土木為生存的。鑿池子,燒磚瓦窯,開山取石,篩土運沙,運營苗圃……也就是依著這些謀生,鎮市擴大繁華,房屋鱗次櫛比,商店成行,酒旗林立,到入夜時分,換成紅燈籠,的確滿天流螢,又有一起謀生出場了。造園的工藝裡,木工為最大。愉園裡的奇石,天香園的桃林,是題額無疑,山、水、樹、徑可稱辭藻,可再是神來之筆,終不成章句,需求依憑於亭台樓閣,方能連綴成賦詠曲唱。就是說,木工的活計乾係到園子的佈局,畫園子的圖是要經他們的眼睛,略有不是,便被挑出來,不管甚麼造園大師,內心都怵幾分,以是人稱大木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