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了一會,換去衣服,二位又出來拜見了表嫂。公孫陪奉出來,請在書房裡。麵前一個小花圃,琴、樽、爐、幾、竹、石、禽、魚,蕭然敬愛。蘧太守也換了葛巾野服,拄著露台藤杖,出來陪坐。擺出飯來。用過飯,烹茗清談,提及江西寧王背叛的話:“多虧新建伯神明獨運,建了這件大功,除了這番大難。”婁三公子道:“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,尤其可貴。”四公子道:“據小侄看來,寧王此番行動,也與成祖差未幾。隻是成祖運氣好,到現在稱聖稱神,寧王運氣低,就落得個為賊為虜,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。”蘧太守道:“成敗論人,固是庸人之見;但本朝大事,你我做臣子的,說話必要謹慎。”四公子不敢再說了。那知這兩位公子,因科名蹭蹬,不得暮年中鼎甲,入翰林,激成了一肚子牢騷不平,每常隻說:“自從永樂篡位以後,明朝就不成個天下!”每到灑酣耳熱,更要發這一種群情。婁通政也是聽不過,恐怕惹出事來,以是勸他回浙江。
次日,在乃祖跟前又說道:“王太守枕箱內另有幾本書。”取出來送與乃祖看。蘧太守看了,都是鈔本,其他也還冇要緊,隻內有一本,是《高青邱集詩話》,有一百多紙,就是青邱親筆抄錄,甚是精工。蘧太守道:“這本書多年藏之大內,數十年來,多少秀士求見一麵不能,天下並冇有第二本。你今偶然得了此書,真乃天幸,須是保藏好了,不成等閒被人瞥見!”蘧公孫聽了,內心想道:“此書既是天下冇有第二本,何不竟將他抄錄成帙,添了我的名字,刊刻起來,做這一番大名?”主張已定,竟去刻了起來,把高季迪名字寫在上麵,上麵寫“嘉興蘧來旬馬先夫氏補輯”。刻畢,刷印了幾百部,遍送親戚朋友。大家見了,賞玩不忍釋手。自此,浙西各郡都敬慕蘧太守公孫是個少年名流。蘧太守曉得了,成事不說,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詩詞,寫鬥方,同諸名流贈答。
當下又談了一會閒話,兩位問道:“表侄學業,邇來培養何如?卻還未曾恭喜畢過姻事?”太守道:“小瞞二位賢侄說,我隻得這一個孫子,自小嬌養慣了。我每常見這些教書的先生,也不見有甚麼學問,一味妝模做樣,動不動就是吵架。人家請先生的,開口就說要嚴。老夫姑息的緊,以是未曾著他去從時下先生。你表兄在日,本身教他讀些經史。自你表兄去後,我內心更加顧恤他,已替他捐了個監生,舉業也未曾非常講究。邇來我在林下,倒常教他做幾首詩,吟詠脾氣,要他曉得樂天知命的事理,在我膝下承歡便了。”二位公子道:“這個更是姑丈高見。鄙諺說得好:‘與其出一個斫削元氣的進士,不如出一個培養陰騭的通儒。’這個是得緊。”蘧太守便叫公孫把常日做的詩取幾首來與二位表叔看。二位看了,獎飾不已。連續留住盤桓了四五日,二位告彆要行。蘧太守治酒餞彆,席間提及公孫姻事:“這裡大戶人家,也有央著來講的。我是個窮官,怕他們爭行財下禮,以是耽遲著。賢侄在湖州,如果老東舊戚人家,為我留意。貧困些也無妨。”二位應諾了。當日席終。
那日住了船,客人都上去吃點心,王惠也拿了幾個錢登陸。那點心店裡都坐滿了,隻要一個少年單獨據了一桌。王惠見那少年彷彿有些認得,卻想不起。開店的道:“客人,你來同這位客人一席坐罷。”王惠便去坐在對席,少年立起家來同他坐下。王惠忍不住問道:“就教客人貴處?”那少年道:“嘉興。”王惠道:“貴姓?”那少年道:“姓蘧。”王惠道:“向日有位蘧老先生,曾做過南昌太守,可與足下一家?”那少年驚道:“便是家祖。老客何故見問?”王惠道:“本來是蘧老先生的令公孫,失敬了。”那少年道:“倒是未曾拜問貴姓仙鄉。”王惠道:“這裡不是說話處。寶舟在那邊?”蘧公孫道:“就在岸邊。”當下會了賬,兩人相攜著下了船坐下。王惠道:“當日在南昌相會的少爺,台諱是景玉,想是令叔?”蘧公孫道:“這便是先君。”王惠驚道:“本來便是尊翁,怪道麵孔類似。卻如何這般稱呼,莫非已昇天了麼?”蘧公孫道:“家祖那年南昌解組,次年即不幸先君見背。”王惠聽罷,流下淚來,說道:“昔年在南昌,蒙尊公骨肉之誼,今不想已作故交。世兄本年貴庚多少了?”蘧公孫道:“虛度十七歲。到底未曾就教貴姓仙鄉。”王惠道:“盛從同船家都不在此麼?”蘧公孫道:“他們都登陸去了。”王惠附耳低言道:“便是前任的南昌知府王惠。”蘧公孫大驚道:“聞得老先生已榮升南贛道,如何改裝單獨到此?”王惠道:“隻為寧王背叛,弟便掛印而逃,卻為圍城當中,未曾取出盤費。”蘧公孫道:“現在卻將何往?”王惠道:“窮途流落,那有定所?”就未曾把降順寧王的話說了出來。蘧公孫道:“老先生既邊陲不守,本日卻不便出來自呈。隻是茫茫四海,盤費貧乏,如何使得?晚門生此番倒是奉家祖之命,在杭州舍親處討取一樁銀子,現在舟中。今且贈與老先生覺得盤費,去尋一個僻靜地點安身為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