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起馬,範進單獨送在三十裡以外,轎前打恭。周學道又叫到跟前,說道:“龍頭屬老成。本道看你的筆墨,火候到了,即在此科,必然發財。我覆命以後,在京專候。”範進又叩首謝了,起來立著。學道肩輿一擁而去。範進立著,直瞥見門槍影子抹過前山,看不見了,方纔回到下處,謝了房東人。他家離城另有四十五裡路,連夜返來,拜見母親。家裡住著一間草屋,一廈披子,門外是個茅草棚。正屋是母親住著,老婆住在披房裡。他老婆乃是集上胡屠戶的女兒。
世人七手八腳將他扛抬了出來,貢院前一個茶棚子裡坐下,勸他吃了一碗茶,猶自索鼻涕,彈眼淚,悲傷不止。內裡一個客人道:“周客人有甚苦衷?為甚到了這裡,這等大哭起來?倒是哭得短長。”金不足道:“各位老客有所不知。我這舍舅,本來原不是買賣人。因他苦讀了幾十年的書,秀才也未曾做得一個,本日瞥見貢院,就不覺悲傷起來。”自因這一句話道著周進的真苦衷,因而不顧世人,又放聲大哭起來。又一個客人道:“論這事,隻該怪我們金老客。周相公既是斯文人,為甚麼帶他出來做如許的事?”金不足道:“也隻為赤貧之士,又無館做,冇何如上了這一條路。”又一個客人道:“看令舅這個風景,畢竟胸中才學是好的,因冇有人識得他,以是受屈到此地步。”金不足道:“他才學是有的,怎奈時運不濟。”那客人道:“監生也能夠出場。周相公既有才學,何不捐他一個監出場。中了,也不枉了本日這一番苦衷。”金不足道:“我也是這般想,隻是那邊有這一注銀子。”此時周進哭的住了。那客人道:“這也不難。現放著我這幾個弟兄在此,每人拿出幾十兩銀子借與周相公納監出場。若中了仕進,那在我們這幾兩銀子,就是周相公不還,我們走江湖的人,那邊不破掉了幾兩銀子?何況這是功德。你眾位意下如何?”世人一齊道:“君子成人之美。”又道:“‘見義不為,是為無勇。’俺們有甚麼不肯!隻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?”周進道:“若得如此,便是重生父母,我周進變驢變馬,也要報效!”爬到地下就磕了幾個頭,世人還下禮去。金不足也稱謝了世人。又吃了幾碗茶,周進再不哭了,同世人說談笑笑,回到行裡。
話說周進在省會要看貢院,金不足見他逼真,隻得用幾個小錢同他去看。不想纔到天字號,就撞死在地下。世人多慌了,隻道一時中了惡。行仆人道:“想是這貢院裡久冇有人到,陰氣重了,故此周客人中了惡。”金不足道:“賢東,我扶著他。你且去到做工的那邊藉口開水來灌他一灌。”行仆人應諾,取了水來,三四個客人一齊扶著,灌了下去。喉嚨裡咯咯的響了一聲,吐出一口稠涎來。世人道:“好了!”扶著立了起來。周進看著號板,又是一頭撞將去。這回不死了,放聲大哭起來。世人勸著不住。金不足道:“你看,這不是瘋了麼?好好到貢院來耍,你家又不死了人,為甚麼這號淘痛哭是的?”周進也不聞聲,儘管伏著號板哭個不住。一號哭過,又哭到二號、三號,滿地打滾,哭了又哭,哭的世民氣裡都慘痛起來。金不足見不是事,同業仆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。他那邊肯起來,哭了一陣,又是一陣,直哭到口裡吐出鮮血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