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操之心道:“這個謝安真是情意莫測啊,要與我談樂律,彷彿對謝道韞退隱與否並不掛懷,又或者謝安已經作出了決定,謝道韞到底是退隱呢還是不退隱?”
謝安忍不住感喟:“宇宙無窮,吾生斯須,美聲妙音,誠動人至深者也,昔仲尼聞韶,識虞舜之德;季劄聽絃,知眾國之風,本日聞操之雅奏,乃知人生寶貴,操之之胸懷、識鑒、品藻,於此一曲儘現矣。”
陳操之正在謄寫《鬁氣論》,已抄好一卷,當即攜此書冊,與謝道韞一起去見郗超,郗超入台城未回,郗超寓所離江思玄贈給陳操之的田產不遠,陳操之聽三兄陳尚說那邊已經開端完工建宅,便想去看看停頓如何?謝道韞也一道去看。
謝安拈起一支竹簽,在阮琴上悄悄一擘,“錚”的一聲,帷幄後的絲竹管絃聲頓止,一時候,寬廣的大廳格外的靜。
謝安又道:“桓公之意難測,陳操之情意難懂,你是我謝家後輩,不要走錯了路,為朝廷效命乃是正路,那陳操之實乃王佐之才,又極具風雅魅力,你和阿遏與他為友,應相互鼓勵,為國度著力。”
七十、你是謫神仙
謝道韞道:“自幼身材便弱,恐不堪案牘之勞,是以謝氏長輩不準我退隱。”
謝道韞輕搖蒲葵扇,目視陳操之,說道:“你真是個奧秘的人,偶然我會想,子重,你究竟從那裡來?”
天上暗雲沉沉,酉時末,天氣就全黑了,燈籠光照在青石板路上,幽幽碧碧,更顯天井深深。
謝道韞曉得三叔父有話要叮嚀,應了一聲,褰簾而出,端端方正跪坐在方榻前候教。
陳操之便起家告彆,卻聽謝安道:“生於當代,性命可憂,欲高蹈遠引,則流派靡托,為流派計,我決意讓祝英台退隱,明日我讓祝英台前來拜訪操之和郗侍郎,月尾便入西府罷。”
很久,謝安道:“徹夜聞止矣,操之更有妙曲我不敢複請,期以他日。”
謝道韞遊移了一下,說道:“侄女不孝,讓叔父憂心。”
《春江花月夜》是唐人張若虛的名詩,譽之者稱其為“孤篇橫絕全唐”,聞一名盛讚為“詩中之詩”,後被改編為絃樂曲,曲調美好高雅、節拍流利而富有竄改,意境深遠、噪音悠長,陳操之以洞簫悠悠吹奏,那極具表示力的、委宛婉轉的噪音頃刻間將方榻上的謝安、隔簾小室的謝道韞一齊帶入一個澄徹空明、清爽天然的境地,恍若明月高懸、大江微湧,花香月色讓人沉浸——
謝安又沉默很久,問:“阿元籌算畢生不嫁了?”
謝安取阮琴,以竹簽擘之,錚錚淙淙彈奏了一曲,歌其舊詩道:“相與欣佳節,率爾同褰裳。薄雲羅陽景,輕風翼輕航。醇醑陶丹府,兀若遊羲唐。萬殊混一理,安複覺彭殤。”
劃然一響,音聲俱寂。
六月炎陽,清波流逝,陳操之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打動,倒不是因為謝道韞如此盛讚他,而是因為謝道韞觸及到了他兩世的靈魂最敏感的部分——
陳操之吃了一驚,麵上不動聲色,應道:“向來處來。”
謝道韞應道:“是。”
謝道韞道:“你從天上來,你是謫神仙。”說罷,轉過身去看著日光下波光閃動的秦淮河水,續道:“你吹的曲子都是仙樂,讓我有無處可去的感慨。”
洞簫聲嫋嫋而逝,高敞的大廳悄悄無聲,那月夜、花香、那模糊的江潮、那感慨唯美的思路彷彿並未遠去,此時的謝府大廳與前一刻有了很大的分歧,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