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看,本來是一個丫環在那邊掐花兒,生的儀容不俗,端倪清秀,雖無非常姿色,卻也有動聽之處。雨村不覺看得呆了。那甄家丫環掐了花兒方欲走時,猛昂首見窗內有人:敝巾舊服,雖是貧窘,然生得腰圓背厚,麵闊口方,更兼劍眉星眼,直鼻方腮。這丫環忙回身躲避,心下自想:“此人生的如許雄渾,卻又如許襤褸,我家並無如許貧窘親朋。想他定是仆人常說的甚麼賈雨村了,怪道又說他‘必非久困之人,常常成心幫忙賙濟他,隻是冇甚麼機遇。’”如此一想,不免又轉頭一兩次。雨村見他轉頭,便覺得這女子心中成心於他,遂狂喜不由,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、風塵中之知己。一時小童出去,雨村探聽得前麵留飯,不成久待,遂從夾道中自便門出去了。士隱待客既散,知雨村已去,便也不去再邀。
他嶽丈名喚封肅,本貫大如州人氏,雖是務農,家中卻還殷實。今見半子這等狼狽而來,心中便有些不樂。幸而士隱另有折變田產的銀子在身邊,拿出來托他隨便置買些房地,覺得後日衣食之計,那封肅便半用半賺的,略與他些薄田破屋。士隱乃讀書之人,不慣心機稼穡等事,勉強支撐了一二年,更加窮了。封肅見麵時,便說些現成話兒;且人前人後又怨他不會過,隻一味好吃懶做。士隱曉得了,心中未免懊悔,再兼上年驚唬,急忿怨痛,暮年之人,那禁得貧病交攻,竟垂垂的暴露了那來世的風景來。
不知有何禍事,且聽下回分化。
那瘋跛道人聽了,拍掌大笑道:“解得切!解得切!”士隱便說一聲“走罷”,將道人肩上的搭褳搶過來背上,竟不回家,同著瘋道人飄飄而去。當下轟動街坊,世人當作一件訊息傳說。封氏聞知此信,哭個死去活來。隻得與父親商討,遣人各處訪尋,那討音信無何如,隻得依托著他父母度日。幸而身邊另有兩個昔日的丫環伏侍,主仆三人,日夜作些針線,幫著父親用度。那封肅固然每日抱怨,也無可何如了。
士隱送雨村去後,回房一覺,直至紅日三竿方醒。因思昨夜之事,意欲寫薦書兩封與雨村帶至都中去,使雨村投謁個官吏之家為寄身之地。因令人疇昔請時,那家人返來講:“和尚說,賈爺本日五鼓已進京去了,也曾留下話與和尚傳達老爺,說:‘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,總以事理為要,不及麵辭了。’”士隱聽了,也隻得罷了。
陋室空堂,當年笏滿床。衰草枯楊,曾為歌舞場。蛛絲兒結滿雕粱,綠紗今又在蓬窗上。說甚麼脂正濃、粉正香,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,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。金滿箱,銀滿箱,轉眼乞丐人皆謗。正歎彆性命不長,那知本身返來喪訓有方,保不定今後作強梁。擇膏粱,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!因嫌紗帽小,導致鎖枷扛。昨憐破襖寒,今嫌紫蟒長:亂烘烘你方唱罷我退場,反認他鄉是故裡。甚荒唐,到頭來都是“為彆人作嫁衣裳”。
一日到了中秋佳節,士隱家宴已畢,又另具一席於書房,本身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。本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丫環曾回顧他兩次,自謂是個知己,便時候放在心上。今又正值中秋,不免對月有懷,因此口占五言一概雲:未卜三生願,頻添一段愁。悶來時斂額,行去幾次眸。自顧風前影,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成心,先上美女頭。雨村吟罷,因又思及平生抱負,苦未逢時,乃又搔首對天長歎,複高吟一聯雲:玉在櫝中求善價,釵於奩內待時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