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玨打小就餬口在村裡，最遠也不過跟著爹爹去趟鎮上。要說這斷袖龍陽，都是史乘裡記錄的故事，那裡親見過呐。

那布衣墨客垂眸肅立，佝僂著背，卻不知怎的，竟讓公子憶起了家門前的那棵百大哥鬆。任清風明月，雨雪霜寒，猶自巍然不動。

可這都是被編進《佞幸傳》裡的亂臣賊子啊。

仕道官途，觥籌交叉，聽慣了聲色歌舞，見慣了綠肥紅瘦，便認了那句“君既偶然我便休”纔是儘情蕭灑，至情至性，倒忘了這人間另有歌雲“我欲與君相知，長命無絕衰”。

蘇玨頓時感受臉頰發熱，血脈噴張。

“不爭氣的東西！”

一聲“羿”，密切之極，捅破了那層薄薄的窗戶紙，教楚先生躲無可躲。

若真能金榜落款，光宗耀祖，隻怕這斷袖之癖也不過是無關大局的一粒沙子，睜一隻眼，閉一隻眼就疇昔了。

正自怨自艾，得空旁顧，身邊俄然“嘩啦”一聲，倒把蘇玨嚇了一跳。

《漢書》裡說董賢為人斑斕自喜，哀帝瞥見，悅其儀貌，寵嬖日甚。出則參乘，入禦擺佈。常與上臥地。嘗晝寢，上欲起，賢未覺，不欲動賢，乃斷袖而起，其恩愛至此。

反倒是蘇玨，望著藍衣公子長身而立，淡然含笑的模樣，目光猶疑不去。

狀元返鄉，那但是百年難遇的大喪事啊！街坊四鄰馳驅相告，不為彆的，隻為沾沾喜氣。那驅逐的步隊鑼鼓喧天，燃鞭放炮，李家乃至還在家門外設了流水宴以謝鄉鄰，熱烈非常。

烏紗帽，素銀帶，大紅羅袍……蘇老爺子看得兩眼放光，蘇玨卻不覺得意。

看著先生一層層衣衫漸退，蘇玨俄然坐立難安，一時候目光竟不知該去往那邊。

斷、斷、斷、斷袖餘桃龍陽男風兔爺兒……

“甚麼……”忽聞先生輕喃，藍衣公子一時不解，正欲開口，卻已是了悟。

楚先生文章了得，常日裡卻不善言辭，連續幾問都得了個燕雀無聲，藍衣公子最會察言觀色，因而心中垂垂有底，那一起跌落的信心又施施然飄了歸去。

日落西山，習習夜風入室，捎來多少寒涼，卻寒不過楚先生一張麵無神采的臉。

“——爺，入夜了，該掌燈了。”

眼看著佳公子變成登徒子，蘇玨雙目圓睜，直直瞪著兩人緊緊相握的手，腦中節製不住連續串的詞語閃過。

“忘了？”藍衣公子瞪大眼瞳，難以置信地望向先生，斯須堪堪苦笑：“自我入九霄鎮以來，你我二人結伴隨遊，談文論政，秉燭夜談。那日之事……我覺得你同我是普通心機，卻未曾想竟換來一句‘忘了’，教李某……情何故堪？”

先生固然四壁通風，屋頂漏雨，為人卻極愛乾淨。縱使衣衫補丁摞著補丁，也必定是一日一換洗。

蘇老爺正色厲聲，額上青筋直暴，明顯是氣到了頂點。對於父親，蘇玨向來是害怕的，此時固然內心委曲，倒是不敢冒昧，隻得閉了嘴，老誠懇實地看著。

甚麼龍陽之好，斷袖分桃，這男人與男人之間……真叫人一刻也不得安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