仆人專注掘土,終究從土中起出一罈子酒來,他放下鋤頭,將酒奉於郎君。
在十二年後的京師,輪椅已不但單隻是輪椅了,而是化作了一種意味。意味風華,意味才學,意味賢達,意味淡泊名利。
以他之見微知著,多數已看破她的身份了,縱不全知,也能猜個*不離十。
三詔三辭,世人皆覺得衛秀淡泊名利,但是朝堂中人卻知不是如此。他若當真淡泊名利,隻在廟堂以外清閒安閒便是,何必攪入這奪位當中,還發揮大才,攙扶毫無上風的皇長孫?
她偏過甚想了想,把經義放回原處,照著它本來的模樣,劃一安排,而後,便扶著婢子的手歸去了。
腐朽。濮陽心道,讀完整篇,又見末處有一行小字註釋,那行小字隻要三字,寫著:“歸於一。”
上一世時,濮陽極是不平她那幾位王兄。她幼時與諸位兄長一同進學,每日隻見二郎犯蠢,三郎假笑,四郎遇事必走避,六郎唯恐天下穩定的幫著三郎攪局,當真是無趣極了。比及大了,離了崇文館,進入朝堂,他們還是這幅德行,竟無半點進益。
這一認知,常令她悵惘,她本心中是不甘如此的。隻是她當時髦年幼,對出息懵曉得很,隻知比天子更加惜才,欲得賢士幫手,助她周旋出一隅之地,待到來日天子百年,也使她不必任人擺佈。
她轉頭看向衛秀,笑道:“先生慷慨,我先就此謝過。”
既然年青秀雅的多,該當……也易亂來些吧?濮陽悄悄想道。
那婢子並未坦白,回道:“郎君客歲加冠,他在此處,已有六載。”
天子能忍耐至此,聽任那幾個對新朝不滿不肯退隱的貞士,是為搏個刻薄的好名聲,更因那幾個實在大才,他存了一線但願,終有一日,要收攏他們。換一個無能之輩,敢當眾大放厥詞,天子就算礙馳名聲不當場誅殺,也有的是體例讓他死無葬身之地。
濮陽扶著婢子的手,走近了細觀,那書廚中一本本整齊疊放,有一些還是竹簡,一捲一捲,擺放得劃一有序,光從這纖塵不染、一絲不苟的安排便可看出仆人必是愛書之人。
這十二年間,諸王相爭,愈演愈烈,朝中諸公,大半各有所向,擇一皇子而擁之。而衛秀卻恰好選了彼時冷靜無聞的皇長孫,將他一手扶上皇位,介入九五。他有顛覆風雲之能,時人莫有疑者。但是,更出人料想的是,有這等大功,他卻始終未曾入朝。蕭德文曾三度下詔,欲築高台,拜衛秀為相,三道聖旨,都被原封不動地封起來,送回宮中。
隔日,她又至書齋,翻了幾本,看的卻不是書中原有的內容,而是仆人的註釋。她身上有傷,坐不久,隻草草翻了幾本。但見微知著,看過幾段,便足以使她從纖細處體味衛秀了。
問姓名,是為拉近間隔。宿世反目是情勢所趨,現在重生了,又知衛秀有大才,濮陽也不是不知變通的人,必得設法獲得他才行。
得了酒,衛秀便將酒抱在懷裡,仆人推著他往回走。他們速率不快,剛好與濮陽的步速不相高低。濮陽讓婢子攙著,走在輪椅旁,一麵走,一麵思考。
一杯酒罷了,喝與不喝有何不同?濮陽原做這般想,然眼下忽聞美酒暗香,她竟也遺憾起來。衛秀善釀酒,宿世蕭德文即位後,很多世族皆以得他一罈親手釀就的美酒為榮,可她卻從未曾嘗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