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人怔了好幾息,“朱先生……認得鄙人?”說話間他又偷眼打量了徒弟一回,猜疑毫不粉飾地掛在臉上。
凡認得我的人,無人數得清我究竟多大年紀,也無人信賴我能將本身過往的年事記得那麼清楚。可我卻記得清清楚楚,自與徒弟離散至今,不偏不倚,恰百年。
“恰是鄙人。”徒弟從櫃檯背麵繞出來,衝他抱手作禮,“楊主簿怎的親來買藥?”
張家娘子咧嘴一笑,一疊聲地謝她,也不提夜間的事了,忙忙地取了鐵簸箕出來好焚艾。
湖水之北水道阡陌之處,有一處深巷,喚作茱萸巷,大凡自小長在臨安城中的人,都曉得這巷子是有些來源的。
徒弟說,待我百年以後,許是能再見著他。那是在我萬念俱灰,幾近要丟棄性命的時候,徒弟給的最後的念想,本不該當真。
偶也有教病症逼急了的,貿冒然跑至茱萸巷底來叩門,也是無用,全部小宅院死寂沉沉如同經年無人的荒宅。
自打這茱萸巷經了好大一場搏鬥後,便日漸衰頹下去,也鮮少有人情願踏足出去。也不知是哪一年肇端的,許是北方皇族南遷以後,臨安城中的宅子垂垂捉襟見肘起來,權貴擠走了富商豪商,富商豪商擠走了蠅營狗苟的小民。
人們隻說朱心堂抓來的藥,較之彆處格外有功效,也經常見著一個年屆而立的男人,端倪疏朗,端著一臉再謙恭不過的含笑,坐在櫃檯背麵玩弄藥材,他身邊有個垂著雙鬟,十四五年紀的小丫頭,在鋪子裡來回繁忙,另有兩名總沉默少話的雜役,低頭冷靜做活。
茱萸巷底,傳聞是昔年屠滅滿門的行刑之處,陰寒氣極重,曾有幾年,臨安城中恐嚇頑童的話,便是“送你去茱萸巷底耍去”。即使厥後茱萸巷住得滿滿鐺鐺,巷底卻還是無人願去住。
吳甲點著頭便敏捷地將門板一幅幅卸下。
張屠戶門前的乾艾煙氣還未消,便有一駕馬車從煙燻火燎中穿出,停在了朱心館門前。車上簾子一動,一名看起來年紀比徒弟略略大些的淨麵男人從車上一躍而下,穿著甚是得體,步子卻有些踉蹌,走到朱心館門前時腳下一頓,好似打了個寒噤,方纔撩袍跨入。
“有麼?”徒弟皺了皺眉,順口便問道:“阿心,你可聞聲昨晚的響動?”
我衰老至此,連個稚童見了都會駭怕,萬一真見著了,徒弟還能認得我麼?倘若,我的樣貌能像臨安城中那片湖普通,亙古穩定,那該多好。
百年前,我尚豆蔻韶華,與徒弟一同籌劃著一家生藥鋪子,同徒弟在一塊兒的日子,過得綿長如夢,我沉浸此中,從不在乎今夕何夕。可自徒弟分開的那一日起,每一日我都記得很牢,從未曾算錯過一日。
我老邁久矣。
臨安城中有湖,世人皆知謂西湖。西湖核心沿湖一溜的巷子,商肆林立,迎來送往,巷中更有販夫走狗,簞壺賣漿,絡繹不斷。
我並不明白徒弟說的甚麼時啊、地啊、人啊的,既然徒弟說好,那必然是不會錯的。
臨安城富強,西湖邊特彆,有些店鋪徹夜達旦,再疏懶些的,店鋪內燈火也得亮到起更方熄。可這朱心堂卯開酉閉,從不例外。街坊四鄰都曉得這個端方,縱十萬孔殷,也無人會在酉時起暮以後再到朱心堂叨擾。
徒弟常對外人說他姓朱諱闕,我渾不在乎徒弟名喚朱闕還是彆的甚麼,可他也將我的名字擺上了那高高的匾額上,還閃著果斷的金光,這卻教我暗自歡樂了好多日子,路過那匾額時總忍不住昂首去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