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覺得立了春,西州城會和緩一些,哪知一場雪落下來,竟比冬雪以後更冷。蘇子澈夙來畏寒,平常這個時候是絕對不會出門的,可今次大獲全勝,宴上一片喜樂,他也興趣極好地與將士們同樂,陸離遣人將方纔變成的新酒取來,笑道:“殿下,這酒是前些日子采梅花上的雪釀的,方纔變成,你嚐嚐,可有婢女?”
蘇子澈愣了楞,隨即似笑非笑地看著他,又像是透過他看向長安的過往:“歸期近,君知否?”輕吟之聲猶在耳畔,人卻已經走遠,李巽回過神,恰好對上陸離望過來的眼神。
西州城,又下雪了。
蘇子澈收劍入鞘,隻覺暢快淋漓,連日來與黎軍的對峙不下與得勝的艱钜儘皆散去,隻餘漫天的大雪和他手中的長劍,彷彿這人間諸事都已消逝,隻感遭到六合的寬廣。他去歲的時候寄書給天子,說不恨人間戰事紛,實在是騙他的。
他如何會不恨呢,若無這悠長對峙的戰役,他何至於淪落天涯不得歸家?即使當初來的時候是豪情萬丈,打馬去長安,連轉頭一眼都是帶笑看,現在中宵夢迴,想起的倒是幼時初學騎射,兄長握著他的手引圓了弓弦,一箭射中了鵠心。
邊操琴邊聽他吟唱的李巽聽到此處,不由四下一望,滿座英豪發冠皆覆滿白雪,可不正似白首?像是幾十年事月倏忽而過,他們都已到耄耋之年,韶華老去,卻還能夠彈劍作歌,或是擊節而和,聽風騷不羈的郎君唱一曲荒腔走板的金縷曲。他指尖未停,曲調卻跟著歌聲變得苦楚,隻聽那少年又唱:“彆後思憶怎消受?趁韶華、風騷意氣,劍光馳驟。”聲落劍起,劍光吼怒,舞得人目炫狼籍,幾近看不清此中舞劍的少年,“試問滿座江湖客,阿誰堪為敵手?”
這一聲唱出,配上那突然漫起殺意的劍勢,竟教席上諸人無不背生寒意,隱在骨肉當中的豪情蠢蠢欲動,一觴烈酒飲入喉,不由得連聲道痛快。
可那一人現在或許正擁著大明宮裡獨一的男昭儀,在吹麵不寒的楊柳風中賞風吟月,將他與他身後的萬千將士都忘記一旁,隻在捷報傳來纔會淡淡一笑,道一句讚成之言。他原覺得本身身在邊陲,能夠對長安產生的統統都漠不體貼,但是他做不到,他明知那坐擁三千美人之人不止是他的兄長,更是這天下的君王,可一想到伴隨在君王身邊的人不是本身,還是會忍不住難過。
舞姬悉數退下,惟蘇子澈一人立於中心,手裡提著他幾近從不離身的七星龍淵,一人一劍皆寂靜,冇有涓滴要動的跡象。李巽跽坐琴幾前,先試了幾個音,半晌以後,激壯的樂聲從他指尖湧出。蘇子澈隨聲而動,寶劍一出鞘,席上大家皆覺寒氣劈麵,他凝睇著劍身上的暗紋,經曆這些光陰的存亡決鬥,不知是否因為鮮血滋養了這孤傲已久的寶劍,龍淵劍比他剛獲得時寒芒更勝。
他們商定未成的歸期,他一向記在內心,算著光陰,不知長安城裡是否也有人像他一樣,在內心冷靜等候著相見的那天。他望向空中無邊無儘的大雪,內心既難過又期盼,三哥,麟兒離家這麼久,你想我了麼?
雪越下越大,盤中的殘羹殘羹已覆了薄薄一層雪,本來李太白詩中所言,燕山雪花大如席,片片吹落軒轅台,不止是誇大之辭,漠北的雪花,的確是長安長年不遇的,起碼在他十幾年的影象裡,長安從未有過如此大雪,幾近要將六合都完整冰封的大雪。蘇子澈聲音驀地一低,唱道:“雪滿冠,似白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