邊操琴邊聽他吟唱的李巽聽到此處,不由四下一望,滿座英豪發冠皆覆滿白雪,可不正似白首?像是幾十年事月倏忽而過,他們都已到耄耋之年,韶華老去,卻還能夠彈劍作歌,或是擊節而和,聽風騷不羈的郎君唱一曲荒腔走板的金縷曲。他指尖未停,曲調卻跟著歌聲變得苦楚,隻聽那少年又唱:“彆後思憶怎消受?趁韶華、風騷意氣,劍光馳驟。”聲落劍起,劍光吼怒,舞得人目炫狼籍,幾近看不清此中舞劍的少年,“試問滿座江湖客,阿誰堪為敵手?”
蘇子澈麵上無悲無喜,身形微晃,執劍起舞,清越的聲音亦隨琴聲而起,“釀雪成新酒。憶當時長安月下,暗香盈袖。”陸離微微一驚,嘴唇抿成了一條線,金縷曲若以入聲為韻,則曲調激越,若以上聲或去聲為韻,則趨於苦楚,李巽彈的是激越之聲,蘇子澈卻用了上聲為韻,他低頭看了眼地上被打碎的酒罈,又持續凝睇舞劍的少年,不知他是為了這壇采雪而釀的酒才用此韻,還是因著貳內心本就沉鬱難過,是以選了這悲鬱的韻腳。
舞姬悉數退下,惟蘇子澈一人立於中心,手裡提著他幾近從不離身的七星龍淵,一人一劍皆寂靜,冇有涓滴要動的跡象。李巽跽坐琴幾前,先試了幾個音,半晌以後,激壯的樂聲從他指尖湧出。蘇子澈隨聲而動,寶劍一出鞘,席上大家皆覺寒氣劈麵,他凝睇著劍身上的暗紋,經曆這些光陰的存亡決鬥,不知是否因為鮮血滋養了這孤傲已久的寶劍,龍淵劍比他剛獲得時寒芒更勝。
他如何會不恨呢,若無這悠長對峙的戰役,他何至於淪落天涯不得歸家?即使當初來的時候是豪情萬丈,打馬去長安,連轉頭一眼都是帶笑看,現在中宵夢迴,想起的倒是幼時初學騎射,兄長握著他的手引圓了弓弦,一箭射中了鵠心。
“酒來――”他低喝一聲,陸離立時發力,將案上的一罈酒平平送出,蘇子澈頭也未抬,伸手接過酒罈,先本身飲了幾口,又將餘下酒水澆於劍上,濃烈的酒香順著劍身暗紋滑下,暗淡當中,竟似鮮血落入空中。他將酒罈狠狠摜向空中,那壇中殘酒便隨酒罈一起碎落在地。
雪越下越大,盤中的殘羹殘羹已覆了薄薄一層雪,本來李太白詩中所言,燕山雪花大如席,片片吹落軒轅台,不止是誇大之辭,漠北的雪花,的確是長安長年不遇的,起碼在他十幾年的影象裡,長安從未有過如此大雪,幾近要將六合都完整冰封的大雪。蘇子澈聲音驀地一低,唱道:“雪滿冠,似白首。”
蘇子澈點頭否定,一指方纔倡女所彈奏的瑤琴道:“我要舞劍,煩請周郎――”李巽笑答道:“殿下有興,臣天然作陪。”蘇子澈勾起唇角,卻忽覺臉上一涼,昂首便見素白的雪花紛繁揚揚地落了下來。
他們商定未成的歸期,他一向記在內心,算著光陰,不知長安城裡是否也有人像他一樣,在內心冷靜等候著相見的那天。他望向空中無邊無儘的大雪,內心既難過又期盼,三哥,麟兒離家這麼久,你想我了麼?
陸離拿了件狐裘給蘇子澈披上,那執杯的手一停,繼而轉頭一笑,聲帶醉意,眼底卻餘幾分腐敗,道:“你來了。”陸離點頭應是,將狐裘細心地給他繫上。
蘇子澈收劍入鞘,隻覺暢快淋漓,連日來與黎軍的對峙不下與得勝的艱钜儘皆散去,隻餘漫天的大雪和他手中的長劍,彷彿這人間諸事都已消逝,隻感遭到六合的寬廣。他去歲的時候寄書給天子,說不恨人間戰事紛,實在是騙他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