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家是住兩間房。老王和我算是柳家大院裡最“文明”的人了。“文明”是三孫子,話先說在頭裡。我是算命的先生,麵前的字兒頗念一氣。每天我看倆大子的晚報。“文明”人,就憑看篇晚報,彆裝孫子啦!老王是給一家洋人當花匠,總算混著洋事。實在他會蒔花不會,他本身曉得;如果不會的話,大抵他也不肯說。給洋人院裡剪草皮的或許叫作花匠;不管怎說吧,老王有點好吹。有甚麼意義?剪草皮又如何低得呢?老王想不開這一層。要不如何貧民冇轉機呢?窮不是,還好吹兩句!大院裡如許的人多了,老跟“文明”人學,彷彿“文明”人的吹鬍子瞪眼睛是該當應分。歸正他掙錢未幾,花匠也罷,草匠也罷。
張二和我的兒子同業,拉車。他的嘴也不善,喝倆銅子的“貓尿”能把全院的人說暈了;窮嚼!我就討厭窮嚼,固然張二不是壞心腸的人。張二有三個小孩,大的撿煤核,二的滾車轍,三的滿院爬。
還就是我們爺兒倆和王家能夠算作老住戶,都住了一年多了。早就想搬場,但是我這間屋子下雨還算不非常漏;這個天下哪去找不非常漏水的屋子?不漏的天然有哇,也得住得起呀!再說,一搬場又得花三份兒房錢,莫如忍著吧。晚報上常說甚麼“劃一”,銅子兒不平等,甚麼也不消說。這是實話。就拿媳婦們說吧,孃家如果不使彩禮,她們必然少挨點揍,是不是?
除了我們三家子,人家還多著呢。但是我隻提這三家子就夠了。我不是說柳家大院出了性命嗎?死的就是王家阿誰小媳婦。我說過她像窩窩頭,這可不是拿死人打哈哈。我也不是說她“的確”像窩窩頭。我是替她難受,替和她差未幾的女人媳婦們難受。我就常思考,憑甚麼好好的一個女人,養成像窩窩頭呢?從小兒不得吃,不得喝,還能油光水滑的嗎?是,不錯,但是憑甚麼呢?
除了我這間北房,大院裡另有二十多間房呢。一共住著多少家子?誰記得清!住兩間房的就未幾,又搭上今兒個搬來,明兒又搬走,我冇有那麼好記性。大師見麵號召聲“吃了嗎”,透著和藹;不說呢,也冇甚麼。大師一天到晚為嘴奔命,冇有工夫扯閒盤兒。愛說話的天然也有啊,但是也得先吃飽了。
老王的兒子是個石工,腦袋還冇石頭順溜呢,冇見過這麼死巴的人。他但是好石工,不說屈心話。小王娶了媳婦,比他小著十歲,長得像擱陳了的窩窩頭,一腦袋黃毛,永久不樂,一捱揍就哭,還是不竭捱揍。老王另有個女兒,大抵也有十四五歲了,又賊又壞。他們四口住兩間房。
老王上工去的時候,把磨折兒媳婦的體例交給女兒替他辦。阿誰賊丫頭!我一點也冇有看不起貧民家的女人的意義;她們給人家做丫環去呀,做二房去呀,當窯姐去呀,是常有的事(不是應當的事),那能怨她們嗎?不能!但是我討厭王家這個二妞,她和她爸爸一樣地討人嫌,能鑽天覓縫地給她嫂子小鞋穿,能大睜白眼地亂造謊言給嫂子使壞。我曉得她為甚麼這麼壞,她是由阿誰洋人供應著在一個黌舍讀書,她一萬多個看不上她的嫂子。她也穿一雙整鞋,頭髮上也戴著一把梳子,瞧她阿誰美!我就這麼揣摩這回事:天下上不該當有窮有富。但是貧民如果夠著有錢的,往高處爬,比甚麼也壞。老王和二妞就是好例子。她嫂子如果做一雙青布新鞋,她變著法兒給踩上泥,然後叫她爸爸罵兒媳婦。我冇工夫細說這些事兒,歸正這個小媳婦冇有一天得著好氣,有的時候還吃不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