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麵,用瞞和騙,造出奇妙的逃路來,而自發得正路。在這路上,就證明著百姓性的膽小,怠惰,而又巧滑。一天一天的滿足著,即一天一天的出錯著,但卻又感覺日見其名譽。在究竟上,亡國一次,即增加幾個殉難的忠臣,厥後每不想光複古物,而隻去歌頌那幾個忠臣;遭劫一次,即形成一群不辱的節女,事過以後,也常常不思懲凶,侵占,卻隻顧歌頌那一群節女。彷彿亡國遭劫的事,反而給中國人闡揚“兩間正氣”的機遇,增高代價,即在此一舉,應當一任其至,不敷憂悲似的。天然,此上也無可為,因為我們已經借死人獲得最上的名譽了。滬漢義士的悲悼會中,活的人們在一塊很可佩慕的高大的木主下相互吵架,也就是和我們的前輩走著同一的路。
文藝是百姓精力所發的火光,同時也是指導百姓精力的前程的燈火。這是互為因果的,正如麻油從芝麻榨出,但以浸芝麻,就使它更油。倘以油為上,就不必說;不然,當參入彆的東西,或水或堿去。中國人向來因為不敢正視人生,隻好瞞和騙,由此也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,由這文藝,更令中國人更深地墮入瞞和騙的大澤中,甚而至於已經本身不感覺。天下日日竄改,我們的作家取下假麵,樸拙地,深切地,大膽地看取人生並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的時候早到了;早就應當有一片極新的文場,早就應當有幾個凶悍的闖將!
虛生先生所做的時勢短評中,曾有一個如許的題目:“我們應當有正眼看各方麵的勇氣”(《大進》十九期)。固然,必須勇於正視,這纔可望敢想,敢說,敢作,敢當。假如並正視而不敢,彆的還能成甚麼氣候。但是,不幸這一種勇氣,是我們中國人最所貧乏的。
但現在我所想到的是彆一方麵――
中國的文人,對於人生,――起碼是對於社會征象,向來就多冇有正視的勇氣。我們的聖賢,本來早已教人“非禮勿視”的了;而這“禮”又非常之嚴,不但“正視”,連“平視”“斜視”也不準。現在青年的精力未可知,在體質,卻大半還是哈腰曲背,低眉紮眼,表示著老牌的老成的後輩,馴良的百姓,――至於說對外卻有大力量,乃是近一月來的新說,還不曉得究竟是如何。
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二日。
《紅樓夢》中的小悲劇,是社會上常有的事,作者又是比較的勇於實寫的,而那成果也並不壞。不管賈氏家業再振,蘭桂齊芳,即寶玉本身,也成了個披大紅猩猩氈大氅的和尚。和尚多矣,但披如許闊大氅的能有幾個,已經是“入聖超凡”無疑了。至於彆的人們,則早在冊子裡一一必定,末路不過是一個歸結:是題目的結束,不是題目的開首。讀者即小有不安,也終究何如不得。但是後或續或改,非借屍還魂,即冥中另配,必令“生旦當場團聚”才肯罷休者,乃是自欺欺人的癮太大,以是看了小小騙局,還不甘心,定須閉眼胡說一通而後快。赫克爾(E.Haeckel)說過:人和人之差,偶然比類人猿和原人之差還遠。我們將《紅樓夢》的續作者和原作一比較,就會承認這話大抵是確切的。
再回到“正視”題目去:先既不敢,後便不能,再後,就天然不視,不見了。一輛汽車壞了,停在馬路上,一群人圍著呆看,所得的成果是一團烏油油的東西。但是由本身的衝突或社會的缺點所生的苦痛,雖不正視,卻要身受的。文人究竟是敏動人物,從他們的作品上看來,有些人確也早已感到不滿,但是一到將近閃現缺點的危急一發之際,他們總馬上連說“並無其事”,同時便閉上了眼睛。這閉著的眼睛便瞥見統統美滿,當前的苦痛不過是“天之將降大任因而人也,必先苦其心誌,勞其筋骨,餓其體膚,空乏其身,行拂亂其為。”因而無題目,無缺點,無不平,也就無處理,無鼎新,無抵擋。因為凡事總要“團聚”,正不必我們煩躁;放心喝茶,睡覺大吉。再說費話,就有“不應時宜”之咎,免不了要受大學傳授的改正了。呸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