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逋不但善詩,還工行草。他的書法,瘦挺清勁又輕巧若飛,像他的詩作,孤峭浹澹,極具風節。黃庭堅稱之為“高勝絕人”,觀其字,有不藥而癒,不食而飽之服從。我在網上尋得一張,隔屏而看,仍然有森遠絢麗的甘冽之意入心,如飛泉盤曲破壁,鋒芒亦和緩,亦淩厲,隔著氛圍與目光,和順地劈翠穿雲,紙上生香。
愈是可貴,愈是難寫。寫這篇梅,我真是一陣心虛。
仇十洲筆下的仕女,皆是神采飛動,精麗清逸,真是豔啊。
到了清朝,顧貞觀給納蘭容若寄信,寫到江南梅,落筆便是:一片冷香唯有夢,非常清臒更無詩。
不由在樹下發了一個年代遠長的呆。
幸有微吟可相狎,不須檀板共金樽。
此情此境,折得一枝寄。亦無賞梅人。她與他,曾在梅樹下,共金尊,飲綠蟻,玉瘦香濃。憑欄翠簾低卷,沉浸明月小巧地。而現在,已經是人間天上不相逢。再也不能瑞腦金獸薰被暖,不能同倚玉樓共吹簫。風雨蕭蕭,笑我簌淚千行。隻餘明月照藤床,夜夜涼如水。
藤床紙帳朝眠起,說不儘、無佳思。沈捲菸斷玉爐寒,伴我情懷如水。笛聲三弄,梅心驚破,多少春情義。
想那隋代開皇年間,一個叫趙師雄的人遊曆羅浮山,在冬夜的堆棧裡,夢見一名斑斕脫俗的女子,渾身芳香襲人,言語和順至極,與他一起喝酒暢聊。又有一名綠衣孺子,在一旁輕歌曼舞,極儘歡樂。後半夜,趙師雄在醉意中暈暈入眠。第二天,他在天將發亮時醒來,卻發明本身睡在一棵大梅花樹下,樹上有翠衣鳥兒正在歡唱。本來夢中女子就是梅花仙子,綠衣孺子就是翠鳥,而這時,月光相照,星子橫斜,夢已消逝,獨餘趙師雄對著夜色,難過不已。
小風疏雨蕭蕭地,又催下、千行淚。吹簫人去玉樓空,腸斷與誰同倚?一枝折得,人間天上,冇小我堪寄。
李清照寫這首詞時應是暮年。彼時的她家國不在,是難過客,是斷腸人。這詞裡,有掩不住的寒涼。即使是梅花綻放的初春,亦有掩不住的秋暮之氣。
我隻是荊釵布裙,任憑在梅樹下臥老了光陰,仍然等不到梅花仙子來遞個枕頭。亦不會有林逋的鶴鳴,喚他棹舟而歸;不會有三弄笛聲,驚破梅心我意;不會有一點花瓣,吻上額來。
吳山青,越山青。兩岸青山相對迎,誰知拜彆情?
是誰在吹《梅花三弄》,驚破了春情?
亦有人言,林逋“梅妻鶴子”的本相,實際上並非全因其脾氣而至。
山川,便是他的繁華,他的絕色,他的清風明月不須買。
林逋的梅,是開在山園裡的。因而便闊彆了塵囂,開得更加的清淺,更加的銷魂,更加的如禪如道……開得遁了世。
李清照亦愛梅。而她填詞《孤雁兒》時,就已經寫道:世人作梅詞,下筆便俗。予試作一篇,乃知媒介不妄耳。
疏影橫斜水清淺,暗香浮動月傍晚。
梅花花語:固執和高雅。
隻餘寥落,隻餘孤寂,隻餘疏離。
傳聞與林逋寫詩唱和的嫻雅之士中。就有範仲淹、梅堯臣,以及當朝丞相王隨、杭州郡守薛映等人。王隨與薛映更是恭敬林逋為人,又極愛其詩作,經常去往孤山與之詩詞相酬,清談整天,並出俸銀,為之修建山宅。但林逋作詩從不儲存,皆隨就隨棄。有人問他,“何不記錄下來以示後代呢?”他卻說,“我安於林壑之間。且不欲以詩圖其名,更何況是後代之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