愈是可貴,愈是難寫。寫這篇梅,我真是一陣心虛。
林逋身後,宋室南渡,杭州便成了京畿之地。朝廷命令,在孤山上修建皇家寺廟,山上原有宅田皆完整遷出。卻獨留林逋宅兆。後代猜想,或因林逋之名,或因觸及風水,但這一點。已經無從窮究。
好似有此一句,這千百年間裡寫梅的句子,皆可忽視不計。
刪繁就簡,疏則闊,如留白之境,如梅之暗香在無尋處。可遇不成求。
不由在樹下發了一個年代遠長的呆。
那是一種苦楚的媚,豔得令人哀傷。
相傳林逋先生在幼時馬上苦好學,成年後曉得經史百家。但他脾氣高慢,愛好澹泊,勿趨榮利。宋真宗聞其名,賜粟帛,並詔告府縣存恤之。林逋雖感激,卻不以此驕人。經常有人勸其退隱,均被直言回絕。並自謂:吾誌之所適,非室家也,非功名繁華也,隻覺青山綠水與我情適宜。
想那隋代開皇年間,一個叫趙師雄的人遊曆羅浮山,在冬夜的堆棧裡,夢見一名斑斕脫俗的女子,渾身芳香襲人,言語和順至極,與他一起喝酒暢聊。又有一名綠衣孺子,在一旁輕歌曼舞,極儘歡樂。後半夜,趙師雄在醉意中暈暈入眠。第二天,他在天將發亮時醒來,卻發明本身睡在一棵大梅花樹下,樹上有翠衣鳥兒正在歡唱。本來夢中女子就是梅花仙子,綠衣孺子就是翠鳥,而這時,月光相照,星子橫斜,夢已消逝,獨餘趙師雄對著夜色,難過不已。
到了清朝,顧貞觀給納蘭容若寄信,寫到江南梅,落筆便是:一片冷香唯有夢,非常清臒更無詩。
疏影。暗香。幾枝橫斜,朗朗有致。傍晚的窗欞揭開,窗外梅枝篩月影,模糊掩映。梅,就似那林下美人,就著水月,與山抒懷,與風含情。如此微吟相狎,無歌亦癡,無酒亦醉。
這是北宋隱士林逋的《山園小梅》。
附:
是時,李清照麵前的梅花,彷彿成了烘托她孤單如玉的意象。那一把悵悵的瘦骨。始終冰雪縈懷,在離離疏枝上,綻放著,淒然著……
我隻是荊釵布裙,任憑在梅樹下臥老了光陰,仍然等不到梅花仙子來遞個枕頭。亦不會有林逋的鶴鳴,喚他棹舟而歸;不會有三弄笛聲,驚破梅心我意;不會有一點花瓣,吻上額來。
《梅花三弄》又稱《三弄梅花》。《金瓶梅》中寫“三弄梅花”的曲子,是“端的有裂石流雲之響”,一曲三疊,大聲弄,低聲弄,遊聲弄。美得淒惶,亦美得扯破。怎不驚煞心神?
人說此一回,乃是曹公埋下的伏筆,表示最後唯寶琴運氣獨好。那大觀園裡的人間,全落了個茫茫大地真潔淨。
李清照亦愛梅。而她填詞《孤雁兒》時,就已經寫道:世人作梅詞,下筆便俗。予試作一篇,乃知媒介不妄耳。
藤床紙帳朝眠起,說不儘、無佳思。沈捲菸斷玉爐寒,伴我情懷如水。笛聲三弄,梅心驚破,多少春情義。
梅具四德:初生蕊為元,著花為亨,結實為利,成熟為貞。
我在網上搜林逋的圖片。看到清人所繪的一卷《林逋攜鶴圖》,果有仙道之氣撲鼻而來。與我腦中猜想一拍即合。
風吹動。疏影。暗香。如此實在,觸手可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