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時天氣已暗,法師叮嚀在方丈室裡擺桌開席,又對曾、彭說:"老衲已經二十多年不與人用飯了,本日在此遇鄉親,老衲例外陪二位居士吃一頓夜飯。"曾、彭連宣稱謝。一會兒擺出一桌齋席,雖無魚肉雞鴨,但用豆成品以及各種蔬菜燒烹的齋菜,卻更暗香適口,另有那用山上泉水釀的素酒,也很爽潔甜美。芥航法師略微吃了幾片青菜,便不動筷了。
稍頃,知客僧捧著一個用青布包的條形物件出去。芥航親手翻開青布,暴露黑漆木匣。他從身上取出一把小小的銅鑰匙來,將木匣上的銅鎖翻開,內裡平放著兩捲髮黃了的紙。芥航拿出一幅遞給曾國藩,又拿出一幅遞給彭玉麟,說:"二位居士請展開看一看。"曾、彭懷著寂靜的表情,謹慎翼翼地將紙展開,不覺驚了。這紙上既不是寫的佛經,亦不是繪的佛像,一卷是明朝楊繼盛上的反對與俺答開放馬市之疏,另一卷也是楊繼盛的奏疏--參劾嚴嵩。清朝讀書人,幾近無人不崇拜楊繼盛,也無人冇有讀過他的這兩篇正氣凜然的奏疏。但統統人都是從史乘上讀到的第二手質料,誰都無幸一睹這兩篇名奏的原件。曾國藩那年在翰林院奉旨清查明朝舊檔案,曾很留意這兩件奏疏,可惜冇見到。徹夜在這個蕭瑟的島山寺廟裡見到它,正應得上一句老話: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他感到很奇特,問芥航:"敢問法師,楊忠湣公的這兩篇奏疏,是真跡嗎?""不是真跡,何能稱之為鎮寺之寶?"芥航淺笑道。
"居士有所不知,老衲俗籍也是湖南。""冇有想到,我們與法師竟是鄉親!"彭玉麟歡暢地用衡陽話說,"叨教法師是湖南哪縣人,為何又到了此地?""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。"芥航的左手垂下來,右手仍在數念珠,"老衲出世在九嶷山下,降世不久,父親即出外謀食。十一歲那年,父親回家,接老衲的母親到揚州去,本來父親在揚州鹽運使司做了一個小吏。船到鎮江時,天氣已晚。父親說天明後再過江登陸進揚州。誰知就在那天半夜,一群強盜上得船來,砍殺了老衲的父母,搶走了船上的銀錢。老衲幸而抱著一塊木板跳下長江,才免於一死。江水把老衲漂送到焦山邊,定慧寺方丈智重長老見老衲不幸,便收留下來。光陰流逝,八十年疇昔了。"曾國藩內心一驚,如此說來,這位法師已高齡九十一歲了。他生在乾隆爺年代,恰好與六朝柏、南宋鬆、永樂銀杏班配,合稱焦山四老。曾國藩再細細地看了老法師一眼。他已看出麵前的這個古玩,不但僅是一個離開塵凡八十年,靜觀濤生雲滅的老衲人,更是一個梵學高深、世事通達的智者。
"善哉,善哉!"芥航左手伸掌,右手捏著胸前的念珠。那念珠棕玄色,亮光鑒人,比普通和尚的念珠要小。"敢問二位居士貴姓,從那邊來?""鄙人姓江,他是我的表弟,姓王,從江寧城裡來。"曾國藩搶著答覆,他不想說出實在身份,免很多添費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