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燕娘自丈夫出門買酒糴米,去了半日不見返來,看雪兒愈抓緊大,本身孤孤傲單,心中慘痛。想起昔年爹孃遣嫁之時,滿房紅綠,即在丈夫家中,也是錢米紅利。希冀生子承家,不料孤傲痛苦,一至於此。當初若收得一女,本日也可相依,不覺悲傷痛切,哀哀地墮下淚來。宮芳醉醺醺走到房中,見燕娘抽泣,即撫燕娘之背勸道:“抽泣無益,且煮起飯來吃了。明天我幸虧遇著好人,請我吃了酒飯,又送我柴米。我已飽了。”燕娘收了眼淚,到灶間燒煮,問道:“你遇著哪個好人,請你吃酒,又送你柴米?”宮芳把本身跌到雪中,鮑良來扶,留到店中喝酒,梅翰林將他女兒做蜜斯之事,細細照依鮑良吵嘴說了一遍。燕娘道:“這等,我們倒學他不及。看起來,我們的有子,與梅翰林的有子,不如鮑良的有女。就如我林家姐姐,連肩三女,我昔年怪她收養,現在三個半子俱是秀才;三個女兒,俱非常孝敬。我昔年怪他納寵,現在妾生的外甥,聰明篤學,可成大事的。”宮芳介麵道:“我聞聲有人說,林鼎外甥目今有府考上道過了。他從的先生,是我們當初分歧而去的金重先生,又通又嚴,請到今,再不改換。”燕娘介麵道:“我昔年怪先生吵架宮榜,現在恨不得把宮榜的肉兒咬他幾口方纔快心。”宮芳又介麵道:“我記得昔年拿周的時節,我們的敗子拿了紗帽圓領,林家外甥拿了筆墨印子。此時眾親大家獎飾我們,獨占我家的惡姐夫提破。不料現在我們的敗子做了大淨,帶了戲場中紗帽,林外甥竟然筆墨精通了。”燕娘道:“前邊事體,說也悲傷,不必說罷。”
到了仲春,出場已過,林鼎會榜馳名,又中了進士。三月殿試,殿在三甲第十名,吏部觀政,隨即上本,乞假婚娶。欽賜馳驛回籍。京報人報到,合郡稱揚。恰是:
午後中堂有戲,外邊男客俱已接齊,宮姨夫不到。內邊女客也俱接齊,鳳娘同三個女兒到房中,請姨娘退席。燕娘又悲切起來,決決不肯出去。鳳娘隻得另排一桌在房,叫三個女兒陪姨娘,自家在外陪客。那三姐妹見燕娘麵帶笑容,定要姨娘擲色行令猜拳,弄得燕娘不由不歡愉。
傍午之時,聞聲外邊簫鼓喧天,林外甥已迎回了。不一時,又聞聲外邊笙簧細奏,是林外甥拜家堂,拜先生,拜父母,拜見各親鄰。三個甥女來請姨娘出到廳前,待外甥拜拜,燕娘又悲切起來,決決不肯出去。外甥隻得走進房來,對姨娘倒拜下去。燕娘不覺開了愁顏,笑一笑,忙忙相扶道:“這等施禮,教我姨娘怎生消受?隻作揖便是。”林鼎作了四揖,回身出房。燕娘目睹林外甥人才娟秀,行動端嚴,生巾邊插著兩朵銀花,藍衫上披著一肩紅錦,悄悄歎羨。又冷眼瞧見林外甥言語之間,隻與嫡母說話,再不與生母扳談;又瞥見非論大小事情,都來問嫡母,並不去問生母,暗想道:昔年鳳姐姐曾與我說,納寵生子,不過借她一肚皮,丈夫是我的,兒子也是我的,現在顯見得了。想我家敗子,是我親生的,倒反成空!
住了幾日,這些外甥女日日講笑話,唱心歌,茶水周旋,吃用豐厚,如在仙宮普通。燕娘也覺忘了痛苦。隻是夜間上床睡臥不著,考慮貧富相形,苦樂分歧,倒不顧慮兒子,嶄新考慮那四個滅頂的女兒,追悔痛切,常常枕邊淚如雨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