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從夫人去後,無與同調,遂鬱鬱成疾,歲餘益深。其婦每命醫來看視,仍遣女婢以藥送至。小青佯為感激,俟婢退出,將藥傾擲床頭,笑曰:“吾固不肯生,亦當以淨體皈依,作劉安雞犬,豈汝一杯鴆所能就義乎!”
小青謝曰:“夫人休矣!吾幼時曾夢手摺一花,隨風片片著水,命止此矣!夙業未了,又生他想,彼冥曹姻緣簿,非吾快意珠,徒供群口畫描耳。”
時已半夜,但聞雨聲淅淅,亂灑芭蕉;風響蕭疏,斜敲窗紙;孤燈明滅,香冷雲屏。而愁心耿耿,至曉不能成寐。
小青斂容起謝曰:“多蒙夫人愛同親女,賤妾豈不知感,所恨命如一葉,與死為鄰,隻怕此生無由奉養!”語未畢,忽值婦至,遂各散去。
然病益沉重,水粒俱絕,每日隻飲梨汁一小盅許。然益明妝冶服,何嘗草草梳裹,或擁襆欹坐,或呼琵琶婦唱盲詞消遣。雖數暈數醒,終不蓬首偃臥也。
夫屠肆菩心,餓狸悲鼠,此直供其換馬,不敢辱以當壚。去則弱絮風中,住則幽蘭霜裡,蘭因絮果,現業誰深,若便祝髮佛門,洗汝浣慮,而豔思綺語,觸緒紛來,正恐蓮性雖胎,荷絲難殺,又未易言此也。
忽遠遠瞥見梅花底下,有一女子,豐神絕俗,綽約如仙。其衣外颺翠袖,內襯朱襦,若往若來,徘徊於花畔。
忽一日,語老嫗曰:“可為我傳語冤業郎,覓一良畫師來。”
其三
居無何,婦妒益深,乃徙小青於孤山彆業,警告曰:“非我命而郎至,不得入。非我命而郎之手劄至,亦不得入。”
梅花嘗伴月盤桓,月泣花啼千載哀。
畫師遂又凝神極巧,重寫一圖。小青又諦視熟視曰:“神是矣,而豐態未活動也,得非見我目端手莊故爾。”矜持如此,乃令置之。
不逐求凰來月下,冰心急似步飛煙。
或謂其事也周羽妻相仿,然處碧秋之地為尤難。自非王姥之力護,則已捐軀立儘,旦暮死矣!又安能享榮晚節,覆上故夫人之墓耶!則其色固無雙,操亦絕世,而詩與畫猶屬餘技,目以美人之名,洵無愧也。我儀圖之,爰述其詳,白骨貞名,炳潔千古。集楊碧秋為第二。
及年十六,其母貪得金帛,遂不及詳訪清濁,即以小青許嫁馮生。小青一見馮生之狀,嘈唼戚施,憨跳不韻,不覺淚如雨下,慘淡感喟曰:“我命休矣!”小青之怨自此始。
其二
時有劉無夢者,素風趣,與馮生相狎甚厚。嘗過彆業,於小青臥處拾得殘箋數寸,乃《南鄉子》詞而不全,僅得三句雲:“數儘懨懨深夜雨,無多,也隻得一半工夫。”李易安集合無此情語也。其詩雖極淒惋,不失氣骨,使與楊太史夫人唱和,殆難伯仲。雖全稿不傳,要之徑寸珊瑚,更自顧恤耳!
一日,春光明麗,楊夫人邀婦泛湖,並拉小青隨往。船到斷橋,俱登岸漫步,婦與夫人聯袂立於垂楊之下。小青獨至蘇小小墓邊,取酒澆奠,低低口占一詩曰:
煙水散人曰:紅顏薄命,自古皆然。環佩空歸,留青紗於絕塞;陽台擅嬖,織錦字於迴文。其怨可謂深矣!然予謂小青之怨更有甚焉。蓋狂童匪匹不亞□□,獅子揚威豈同黃裡,而能寂處孤山,托芳懷於素萼,怨固堪憐,貞尤可取。此豔質香魂,羞見墜樓之句,不得為非煙而寬詠也。予嘗於雨窗燈下讀其詩,而為之撫掌稱幸。夫史遷不被腐刑,則《史記》能夠不作。姬若得其所歸,則已合歡金屋,調笑鴛房,又何能苦思抒怨,而有零珠殘玉,如十二章之詩,至今曆曆,猶在人丁耳間耶!美人兮美人,不知為暮雨兮為朝雲。芳徽莫忘,彤管無愧。集小青為第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