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金陵,文人騷人從不憐惜讚語,狂狷之士亦免不了流連纏綿的繁華和順鄉。
池再察言觀色,熟稔唐瀠愛好,回話時極少如此油嘴滑舌,儘往討喜之處說去。唐瀠聽他語氣輕鬆,又瞧他咧著嘴擠出笑容非常不易,不由展顏笑道:“此事告終,喜上眉梢的反是你了?”
乍然被打斷思路,唐瀠愣神了半晌,將視野收回,見是池再,微微擰起的秀美微舒,方緩緩問道:“如何?”
香料已然添好,紗幔中的人影仿若不聞任何動靜,蓋好香爐。
池再此前便是奉旨出宮下詔禮聘西席去了,先生是位隱逸多年的耆老,在朝時享有盛名,亦曾與商讚同事,受過商讚青睞提攜。商讚知悉其人,才放下心來,鬆了口,退居不二書齋摒擋花草保養天年。
全部過程,舉止、語氣俱都安閒而淡定,仿似確切不知紗幔外的人究竟盯著本身看了多久。
紗幔輕而薄,卻層層疊疊,風吹過,便出現水紋普通的波瀾,人影在其間若隱若現。
唐瀠手中擎一花瓶,走出正殿,徑直往長樂殿而來。
“陛下。”奉養在案旁的池再近前一步,輕聲扣問。
未央宮已於前日完工補葺,從宣室殿中另辟出來的長樂殿拾掇完美後,太後便搬家至此。她本是喜靜清冷的性子,因天子未行親政大典,她現在尚可理政,但莫說理政,倘若她為此操心,唐瀠已是不悅。久而久之,她隻得從了女兒,每日隻服藥養病,與人談笑罷了,過得非常安逸。
漏壺聲催,浮於麵前的風景垂垂變作千裡以外的江南水鄉。北裡看戲,樓閣聽曲,船舫遊燈……恰是這時節,恰落一場雨,九衢三市人來人往,桃葉渡水波菡萏,蘸些墨色,放開紙張,兩三筆便成了畫。
雨霧迷濛,遠處的天涯恍惚不清,如同技術欠佳的匠人忽視之下形貌失誤的灰釉。唐瀠端坐在案後,擱筆於筆山上,再透過窗牖往外望去,看著看著,彷彿耳畔滴滴答答的落雨聲亦隨之恍惚起來。
朝野心中,伴君如伴虎,果然如此麼?
卻也是——史家視為龍脈被截不宜定都之地。
皇室宗親的西席本是好尋,偏生商讚放著不二書齋的春日花圃不去把守照顧,反倒主動請纓。商讚曾是帝師,這般身份,如何再好發矇世孫?再者他年紀老邁,倘若感念老友不肯怠慢門生,卻哪堪教書樹人的重負?
這般碌碌有為,心胸鴻鵠之誌之人定然瞧它不上,但細細想來,倘若當真能如楚王解衣盤礴、詩酒自娛、無病無災地走完平生,又是何其的幸運?
池再一怔,覷了覷唐瀠的神采,倒是真情透露地苦笑出來:“此事告終,陛下肩上的擔子卸了一挑,主子如何不歡暢?”
心間一痛,唐瀠不自發地今後退了一步,視野恍忽中往下移了幾分,落在垂落的衣帶上。
驀地,唐瀠悄悄說道:“想家便好。”
因是教員,又是長輩,唐瀠不好回絕他,思來想去,總算明白了他意欲何為——商讚並非固執呆板之人,如此行動隻怕是擔憂本身擇師對付,遲誤了世孫。
午後,雨霽初晴。
楚王是唐瀠的叔爺,因而年作古,壽元已然不短,隻是他薨逝得毫無前兆,莫說王公權臣吃了一驚,即便摒擋喪葬殯儀的王府中人亦因事發突但是很有些手忙腳亂。楚王生性蕭灑淡泊,所好唯酒罷了,又甚少與人反目,加上他所掌的宗人令既非肥缺又非要缺,惹不來彆人紅眼,故而他的去世未在朝野中生出波瀾,隻平安悄悄地循禮下葬、追封,青史中亦是平淡無常。